韦晓东
从2013年8月到2024年8月,整整11年,退休后的王政红老师,为江苏多家出版社做审读,竟读了五六百本书,几乎是以每周一本的速度,春蚕吐丝,直至生命嘎然而止。即使为胰腺癌所折磨,在病床上疼痛难忍的时候,还在床边编校辑录成册的《审读报告集》。
7月底,正在洪泽湖旁采访,电话中的老师郑重地说要与我告别。虽是酷暑,我却惊出一身冷汗。1984年,应聘为母校校刊记者,与老师初识。老师那时才30出头,白净的面庞透着红晕,不紧不慢的话语带着启海口音。那一年的暑假后,老师在校刊上为我编辑推出《乌篷船茴香豆大禹陵》游记,我从中大楼跑到校刊编辑室的次数就多了起来。
40年间,老师总是笑意盈盈,总是人前人后地谬赞。只要是碰到,就会拉我一起小聚。这两年,凭着熟络却疏于联系,突然接到老师异样的电话,竟不知如何是好。我们总要告别,但当生离死别真真切切地放在面前的时候,惶惶然之际,无奈淹没了悲伤。
不见雕梁画栋 只有字里行间
1978年,王政红从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
无论是读书、教书,还是编书,王政红老师都没有离开随园。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起,时代大潮之下的个体,选择是多样的,而老师“一心只读圣贤书”。在中大楼,在校刊编辑室,在学报编辑室,在出版社,他喜欢在随园绿荫遮避的长廊、雕梁画栋的楼宇间,安安稳稳地侍奉那些活脱脱的文章和文字。
中文系大多分汉语言学与文学,笔下锦绣的老师,仅花了两三个月的时间,就考取了倔桀骜牙的语言学方向的硕士研究生,纠缠于文字的形义,探寻着古韵今意。而彼时的随园,聚集了一批古文献与现代汉语学者,他们跋涉于汉字的崇山峻岭,创新于汉语的曲径通幽,枯坐灯下却沾沾自喜,身居陋室而甘于清贫。自1988年在《南京师大学报》发表《“在+NP+V+N”句式的歧义原因》一文后,王政红老师关于现代汉语多义词的语义体系、动词作动词修饰语研究、方式词及方式词作动词修饰语、名形语素的构词格分析等论述,赋予一个个习以为常的汉字专门的学问,让一个个沾手即来的词语有了恩怨情仇。
1993年,王政红与常州工学院莫彭龄教授主编的《语体语言教程》一书,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著名语言学家张拱贵先生称之为“语体语言研究的创新和超越之作”。北京大学著名教授陆俭明为该书作序:“由莫彭龄、王政红主编的《语体语言教程》第一次对语体语言作了系统的分类,并对每类语体语言的特点和运用进行了详细的分析说明,颇多创见。”老师一直关注和潜心研究西方文化思潮和文学现象,涉猎甚广。索绪尔的语言学、胡塞尔的现象学、卡尔维诺的文学,以及尼采、海德格尔、萨特等的哲学,都在他的学术视野之中。
老师曾经连任三届江苏省中华成语研究会副会长,积极推动成语“活起来”。所作《组合性成语的生成及性质》,一文,以源于《论语》的成语为例,讨论了组合性成语的生成及性质,指出意义上的去情节化、去指称化,概念化的整体性以及形式上的四字格、组成语素的非自由性是成语的重要特征,颇受学界关注
多年的同事丁亚芳介绍说:“在职期间,他对工作兢兢业业,管理井然有序,举重若轻。同事们在他手下工作如沐春风,既有压力也有动力,再苦再累,都无怨言。他发表的论文学术水平高,多篇被《新华文摘》转 载,被人大复印资料《语言文字学》《高等教育》《图书出版工作》等全文复印,这在出版界为数不多。”
1902年,张謇在南通创办了中国第一所现代师范学校。120多年过去了,“坚苦自立,忠实不欺”成为一代代为人师表者的底线。故乡同在南通海门的王政红老师,从字词主体、语汇本源出发,在首尾相连的尘世热闹中,以坐“冷板凳”为乐,从1984年到1995年,守着校刊、学报的一亩二分地,苦读又十年。
赠他人以玫瑰 余香亦成两缕
1984年至1995年,王政红在南京师范大学校刊、学报任编辑。
2015年,中国人民抗战胜利70周年,应母校出版社领导之约,我以6个月编成《以笔为枪:重读抗战诗篇》一书。三校样时,正好在宁海路出版社门口碰到老师。站在路边,老师手把手地帮我调整书版。9月27日,在南京河西举行新书分享会时,老师站在一屋子的来宾之后,待活动结束才与我同行趣谈,表扬了我在书的后记写到的“以诗心撞击诗心”一句。
老师是知道我喜欢写诗的,哪怕我大学毕业那年因诗蒙受不白之冤,他也是连夜为我走动说明。他其实没有看过我很多诗作,只是以天真之心善待一位学子的青春之举。看到我能够以诗人视角解读、论述“披着征尘、血里生长”的抗战诗篇,一向温润的老师宽慰地说:他听到铮铮之音了。在老师的鼓励下,我开始以六朝石刻为中心意像进行组诗的创作,想象着呆萌的石刻“腹有双骥,一飞冲天”,演绎着“六朝多杀戮,全在亲人间”的惨厉历史。
那时,老师已经从他工作了18年的出版社退休。我不知道的是,已策划、主编各类系列图书的老师,还在默默地为几大出版社出版的图书作审读、推荐工作。直到老师追悼会的当天,我才看到汇集了他125篇审读报告一册的目录。
序言中,老师说:“在我退休之后的这十多年中,我利用工作之余阅读了五六百本图书,还参与了对几十部电视剧最后的审看工作——并及时记录下了自己对图书以及电视剧内容与形式的评判、自己的感受、对其中敏感问题的处理,作者的介绍,等等。我很遗憾。七十多年来一向身体康健的我,今年春季却被查出了胰腺癌。我深知,世间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原本不喜欢出书的我,还是想给后人留下点什么。想来想去,我的喜好、我的情思、我的感受,我对作品的鉴赏与评判,我对作者的评价,几十年的编辑工作中练就的‘火眼金睛’,都留在了我的这些审读报告中了。我想我将这些图书审读中原本十分私密的感知与感受和盘托出,为的是让后人能在图书编辑与审读中少走弯路,少踩泥坑。”
《审读报告集》共分古文、历史、社会、文化、文学、艺术、电视八大类。而在老师另外一本也是今年8月汇编的《书海拾贝评论集》中,我看到了老师到无锡工作后写就的37篇书评。朴素的前言,睿智的文本阐述,以及富有见地的论断,不仅显示了一位出版人宽广的视界、批评的精神,而且蕴藏着一位学者含英咀华的丰厚智慧。图书审读,是审读者与图书作者、出版机构一种学术交流,也好似一位严格的高级厨师向大家推荐美味佳肴。虽是出版系统内部的一种管理,但最后还给大家的却是满园的芬芳。说到底,赠人以玫瑰,余香在人间。
率先垂范者,以好书为经纬。无论是读书、编书,还是著书、评书,王政红老师以一辈子的阅读,让我这等愚笨的学生,在一路的从游之际,多了一份激励与感奋。
繁花簇拥窗格 长歌绕上云端
王政红(左一)参加全国青少年语言文字教材编写专家研讨会。
室外繁花自飘零,香丘何处长梦醒。
人生密语难索解,点点滴滴亦无情。
汨水高山雨击萍,应执物道烟尽影。
身为过客升空去,大地茫茫海山平。
这首名为《清明》的七律,老师在病榻上所作,并以微弱的语音附我耳旁解读,希望我能够写一篇赏析文字。几次探望,我总是笑说:小事一桩,等老师康复后就写。其实,就是想拖着,希望老天不给我这个机会。
从中学到大学,包括从事新闻工作几十年,在王政红老师身上,集中了我对老师一词所有的美好想象。
譬如教学相长,那一定是在融洽的师生关系中和谐共生的一种能量。刚开始工作的那几年,我的“铁皮屋子”离老师的住所不远,老师以及师母总在周末喊我去吃饭,喜欢听我高谈阔论。我没大没小的样子,从没有惹他们生气,反而鼓励的话语多。到现在,我还是把老师的宽容当作一种赏识教育。
那一年,我“挑逗”退休后老师走出一辈子待的随园,到无锡的梅园看看,其实是去江南影视艺术学院帮助发展。在他简陋的宿舍,我们常常是聊上一夜。老师不抽烟,到半夜也会陪我来上一支。师生的亲密能够维持几十年,确确实实是人生的一大幸福。让我感到亲切的是,老师对诸多世事的理解、对读书的方法、对哲学的感悟、对逻辑学的应用,总给我耳目一新之感。沉沉夜色中,师生间关于社会、教育、文化、传播等话题的闲篇,宛如入窗的清风,一扫生活中的困惑与惰性,使疲惫的心灵能够重拾信心。渺茫之际,微光初起。
坐拥书海,满面春风。
老师的追悼会在8月22日清晨如期举行,天空如洗。远赴重洋的女儿王薇在追悼会上几度泣声:“我们家里到处都有他阅读的书,内容从小说、散文、文学史,到经济学、哲学,涉猎范围广泛。而他看书时,常常能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他对他的学生,行业后辈也充满了关心。对于他们各方面的成长,他都热情地答疑解惑。父亲也为他们取得的成就而骄傲自豪。我父亲有着老式文人的清高和执着,他是有着坚定原则的人。只要他认定的事情,他就要坚持下去,绝不轻易改变。”
泪眼婆娑相对,老师已攀上云端,逶迤西行,似乎远离了莽莽车流、嚷嚷人声,独自享受浓浓的书香去了。
天下有无数读书的种子,种子植入厚土,就有了收获的光芒。
2024年8月24日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