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见孤鸿独往来,一蓑烟雨垂钓竿。你看这江面上来来往往的船,为名来,为利往,如此行径怎能与“山高水长”的先生之风可比。这一片山水,就是这样荡涤着一批又一批来来往往的人
癸卯冬月的十四日,我们来到富春江畔。追随着黄公望的足迹,踏入富春山居图实景地。
沿着富春江,经过七里泷大坝,车子沿着蜿蜒的山路在曲折中前行。远山如黛,近水似碧,山水相依,水送山迎。这一路的风光,我是隔着窗玻璃在看的,就像是镶嵌在框中的画,又像是电影院里挂着的幕,车随路转,画面也一帧一帧地在切换,山川形胜、雾霭烟云全都入了框里。如此宁静而美好,这一刻,我们仿佛化身为一尾尾的鱼,轻快地游于富春山水的画屏中。
生活在画城桐庐,这样的幸福感总是滋滋地冒出来,挡也挡不住。且不说潇洒桐庐郡,江山景物妍,其实单就一条富春江,在潮来潮往之中,又有多少诗人迎来送往,毫不夸张地说,整条江里都是诗歌的集锦。你瞧,当年范仲淹来到这里,面对这样的秀美的山水,忍不住提笔,毫不掩饰地表达出了对这片土地的喜爱之情。《萧洒桐庐郡十绝》中就曾这样描述过:“萧洒桐庐郡,严陵旧钓台。江山如不胜,光武肯教来?”
日日面青山,朝朝对流水。即使生活在富春江畔,这些熟悉的美景依然觉得“赏玩不够”,尤其是陪同看风景的人不同,视角改变,心情有变,所见的景象自然也是有差异。
下车,走向江南龙门湾的时候,忍不住紧了紧衣裳,迎面而来的江风,猝不及防,让人顿觉一股寒意升起。门口阒静,四下无人,于是便踱步走了进去。
过圆拱门,下台阶,放眼望去这一片天地,是青山的延伸,被富春江的水包围着,便是名副其实的山绕着水,水围着山,山水环绕,彼此相依。
一座弯弯的拱形桥名唤“揽月桥”,它连通着六层飞檐的云峰烟水阁。慢慢踱步,走至阁顶。至转角处,但见烟水阁一侧石壁上写着“下湾渔唱”四个红色大字。崖壁在江水的拍打下,显露潮湿的模样,崖壁上的杂草,也在倔强地生存着。
龙门湾背靠的白云源,是富春江上的一处天然港湾。这一转折停泊之处,被称为“下湾渔唱”。昔日这里也是鸬鹚捕鱼停泊处,故亦名鸬鹚湾。
这是一处安静的所在,我的目力所及是一支钓竿,一只鸬鹚,还有一位渔翁。他穿着蓑衣,戴着笠帽,凝视着前方。“鱼翻藻鉴,鹭点烟汀”,恍惚中,仿佛看见无数只鸬鹚忽上忽下,在水里扑腾,又翻身到船上,老人伸出手去,轻轻一捏,鸬鹚便吐出了嘴里的鱼儿。双手一扬,鸬鹚又一个猛扎,扑向了水中。“嗨……嚯……”,渔歌响起,这片水面呈现着忙碌丰收的景象。
望着眼前的景象,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另一幅画,是李可染的《家家都在画屏中》。当年他的画作在北海公园可是一展成名。
那是1954年的9月17日,在北海公园的悦心殿内,一场由李可染、张仃、罗铭三位画家作品组成的水墨写生画联展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之中,一个月的时间,三万多的游客,可谓摩肩接踵,纷至沓来。在这些画作中,有一幅画特别引人注目。
画作中,一溪绕村,溪上渔舟点点。在大自然姹紫嫣红的画板里,但见小村倚山而建,粉墙黛瓦,错落有致,安静地匍匐在群山之下。一座极为简陋的小木桥,一个挑着担子的行人,正缓缓地从河上走过。
李可染高超的技艺,自然吸引住了众人的目光,但也不能否认的是,画作中呈现的江南水乡村落景象,也是直观而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这个小山村叫作“芦茨村”。画面有山有水,有静有动,既有远离尘世的静谧,又有繁花似锦的热烈。山川如此澄澈,风光如此秀丽,芦茨村姣好的面容,就这样在人们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尽管这里的村庄因水位而改变,但村民们依山而居、临水而栖的格局并未改变,他们依然生活在富春江畔,渔樵江渚,秋月春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日子过得绵密而悠长。
从烟水阁远眺,但见整个龙门湾都是被水簇拥着的,它与严子陵钓台遥遥相望,这中间隔着的就是富春江。这一江的秀水,从来都是为人所艳羡的,多少人纷至沓来,就为饱一饱眼福。自南北朝起,还有谢灵运、李白、范仲淹、苏东坡、李清照、陆游等名人雅士在这里留下足迹,为这条江增添了无数的诗情和画意。严子陵就在对面垂钓,用他不高的钓竿,钓起了多少人的情怀。
郁达夫来过,李清照也来过,虽然他们的心情各有不同,但对子陵先生的仰慕之情却无二致。郁达夫来桐庐,见桐君山,忍不住赞叹:真也难怪得严子陵,倘使我若能在这样的地方结屋读书,颐养天年,那还要什么的高官厚禄,还要什么的浮名虚誉呢?
南渡之后的李清照,国家动荡,身世飘零,这满怀的愁绪终化成了对子陵的无限仰慕之情。你看这江面上来来往往的船,为名来,为利往,如此行径怎能与“山高水长”的先生之风可比,既然内心惭愧,那还是悄悄地在夜晚过钓台吧。有如此感慨的,岂止李清照?这一片山水,就是这样荡涤着一批又一批来来往往的人。
谁见孤鸿独往来,一蓑烟雨垂钓竿。
转头,看向另一侧,隐隐约约中露出钓鱼岛的身影。钓鱼岛上山色苍翠,四周绿水环绕,山与水相依相靠。白鹭在江面盘旋,展开双翼,时高时低。
我们坐着船,前往钓鱼岛。冬天的风吹来,有丝丝寒意,我们紧紧了衣领,看向前方。如此寒风中,船夫家的小狗竟然姿态端正地坐在船头,目光虔诚地望着远方。起初还纳闷,等到船快靠岸的时候,终于有了答案。
几声“汪汪”的声音传来,是另一条狗,它立直了身子,正满眼热切地望着船上的小狗。船还没停稳,两条小狗似乎早已迫不及待了,时不时地摆摆尾巴,嘴巴里也热切地在呼喊。那情景好像在说:嗨,亲爱的,你终于来了,我可盼你好久了呢。
船刚停稳,小狗就立马一个纵身,跃上了岸。见面的瞬间,彼此用鼻子碰触,拼命地摇着尾巴,诉说着久别乍见的欢欣与喜悦。这场面,多像热恋中的年轻人,亦似被一水银河隔着的牛郎和织女。
沿着岛上的小径,我们拾级而上。岛不大,却独有风貌,颇有“碧水当中一青螺”的况味。放眼远望,目力所及,全是绿色。远处隐隐的青山,近旁如碧玉般的富春江水,还有四季常青的松柏。它们高高低低,颜色不同,层次各异,一起组成了一幅天然的江南水墨画。同行的胡老师说,能在此当个岛主,应该是件很惬意的事。
我们没做成神仙,可是有人做到了。一千一百多年前,方干就生活在这里,站在停云亭边,吹着清冽的江风,看着远处的白鹭翻飞,享受着富春山居图的美景。于是就有人写诗赠他,画出他的形象:
由来箕踞任天真,别有诗名出世尘。不爱春宫分桂树,欲教天子枉蒲轮。
城头鼙鼓三声晓,岛外湖山一簇春。独向若耶溪上住,谁知不是钓鳌人。
不是钓鱼人,却有着钓鱼人独有的闲适与安然,与这片山川一起寂寞在红尘里,又欢脱于青山绿水之外。山高水长,四时更替;红尘寂寂,我自安然。
回望钓鱼岛,它就这样静静地矗立在时光中,或许黄公望也曾这样深情地凝视过,与岛上的大树彼此相望。静静地站在树下,微风吹来,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底下的河流,也如是唱和。
时为桐庐建县一千八百年,各地的名家纷纷拿起他们手中的画笔,为这座城,调画出另一幅富春山居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