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 戈
铜 斧
铜箭镞
西周时期的铜刀是遗址上目前已发现的最早的青铜器
探方全貌
中国江苏网6月15日讯 红色的火苗在炉膛里跳跃,炉上的坩埚里盛着熔化的铜汁。工匠将铜汁注入两块陶范合成的空腔里,等铜汁冷却后打碎陶范,一把青灰色的青铜小刀就铸成了。
大约3000年后,镇江博物馆考古部主任何汉生凝视着这把20厘米长的小刀激动不已,它出土于镇江丹阳孙家村遗址的西周早中期地层,那里是一处铸铜遗址,自铸造这把小刀开始,工匠们也许还有奴隶在这里工作了600年,时间几乎贯穿了吴国存在的历史。
这里曾是国家级铸铜工厂
3000年前,这里并不是一个小作坊,而是一个国家级铸铜工厂,很多人在这里辛苦劳作,有人制作陶范——这是铸造过程中技术含量最高的工序,有人管理和运送铜块——铜是制造礼器和兵器的战略物资,有人用砺石打磨铸造好的戈和剑——原本粗糙的兵器因此变得寒光闪闪、锋利无比。这里并没有叮叮当当的锻打声,那是制作铁器的工艺,用铜汁浇铸青铜器并不发出声音,只有在打磨抛光时才会发出“沙沙”的金属声。
今年是考古队在孙家村遗址进行考古发掘的第4年,遗址的面貌在考古队的手铲下渐渐清晰起来。遗址总面积1.2万平方米,高台顶面有5000平方米,站在遗址上看到的是大大小小的土台密密麻麻地排布着,这是最上层的春秋时期地层,共有29个土台、27个灰坑、4座窑,每个土台都是当年的一个工作台,而在春秋地层3米以下甚至更深,发现了西周早中期的陶器和青铜器,勘探表明这座青铜工厂是在约600年的使用中被一点点地垫高的,出土的戈范、剑范以及斧范、锛范等表明,这里是一个具有兵工厂性质的青铜铸造基地。
遗址上的铜渣样品被送到北大文博学院科技考古实验室进行分析,虽然考古工作才刚刚开始,但是通过扫描电镜能谱仪发射X光进行的检测表明,样品中青铜的铜锡配比非常丰富。原来,青铜除了铜以外,还含有一定比例的锡,铜和锡的比例决定青铜的特性,锡的含量高,铸出的青铜器坚硬,用来制作戈、剑、箭镞,锡的含量低,铸出的青铜器较软,但像黄金一样金灿灿,用来制作钟、鼎,而锡含量中等的则用来制作斧、锛等工具。送检的铜渣中,锡含量最低的低于5%,最高的接近20%,说明这里铸造的青铜器品种非常多。
那么,这里有没有可能是冶炼铜矿的基地呢?专家给出了否定的回答,一方面遗址上没有发现铜矿石,另一方面所有送检的铜渣都是配比好的青铜而不是原铜,因此学界普遍认为,这里是一处铸造工厂而不是冶炼基地。
但是这里绝不是一处普通的工厂,从西周早中期人们在这里铸铜开始,它就带有防卫功能。考古表明,遗址的周边有一层类似城墙的土垣,外围还有一圈像护城河一样的环壕,当时的人只能从东南和西南两个坡道进出——显然,这是一处属于吴国的国家兵工厂。
3000年前,在这里铸铜的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因为吴国没有文字,而其他国家的史料根本不会记载这些在群山中挥汗如雨的卑微匠人,因此他们已经湮没在历史的烟云中,可以确定的是,他们是一群“断发文身”的人。当时中原人的理念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轻易毁伤是孝的表现,因此他们不剪发而是盘发髻。同时这里有文身的风俗,据说这样做可以躲避水中蛟龙的侵害。打个不太准确的比方,他们的形象有点像北美的印第安人。
当这里作为国家级兵工厂,奏响兵与火之歌的时候,吴国刚立国不久,工匠们偶尔抬起头抹去额上的汗水,会看到北、西、南三面山脉连绵不绝,只有东面稀疏的山头之外,是广阔的冲积平原。工匠们不会想到,东边是吴国的未来和方向,几百年后吴国将迅速崛起,光芒四射,却在最辉煌的时候像流星那样急速陨落。
大港是否为吴国早期中心
打开地图,我们会发现孙家村所处的位置处于两条山脉形成的夹角区内。
以丹徒为交点,北面沿长江南岸由粮山、青龙山、北山、烟墩山至五峰山、圌(chuí)山一线排开,向东南由龙王山、马迹山、正干山、水晶山延续至黄山,两条山脉之间形成的一片三角形区域是典型的丘陵地貌,这是一片被山脉庇护的地方,如果一个部族要选择一个安全稳定的生活区域,这里无疑是上佳选择。
在镇江博物馆孙家村遗址考古队驻地,墙上挂着一幅《大港地区台形遗址及土墩墓分布图》,考古执行领队王克飞指点着地图说,长江南岸的山脉上,有20多座与吴国相关的高等级大墓,其中烟墩山上曾出土过鼎鼎大名的“宜侯夨(cè)簋(guǐ)”,磨盘墩出土过两套共76件车马器,北山顶曾出土过带有吴王余昧铭文的矛,母子墩曾出土过吴王熊遂的“伯簋”等青铜礼器,而出土了戈、矛、车马器等青铜器的青龙山大墓被认为可能与吴王寿梦相关。
自此向南的丘陵地区,则分布着谢家神墩、断山墩、南神墩、草堂山等20多处台形遗址,而孙家村遗址则位于丘陵地区的南端。
从时间上来看,这40余处遗存均处于西周至春秋时期,从空间上来看,北边的高等级大墓有可能是吴王的陵区,中部的遗址属于生活区,而南部则更像是制作陶器、青铜器等的作坊区,这片近80平方公里的区域意味着什么,着实耐人寻味。
那么,它们与吴国到底有什么关系呢?按《史记》等古籍记载,周部落的首领太王的儿子中前三个分别是泰伯、仲雍和季历,季历有一个儿子叫姬昌,也就是后来的周文王。周太王想把王位经季历传给姬昌,泰伯和仲雍了解父亲的心愿后,就从陕西一带的关中一路向南渡过长江,和当地人一样断发文身融入当地部落,被当地人推举为首领建立了句吴,也就是吴国。
镇江博物馆副馆长王书敏认为,虽然吴文化受中原周文化的辐射确定无疑,但是泰伯奔吴是否是一个真实事件学界尚有争议,且不说在商朝末年泰伯、仲雍如此长途跋涉的可能性有多大,单在江苏境内,学术界主流观点就认为吴国存在一个从西边宁镇山脉到东边太湖平原的迁徙过程,从丹阳的葛城到常州淹城,再到常州与无锡交界的阖闾城,最后到苏州的木渎古城,时代越来越晚。在他看来,大港吴国遗址群很有可能是吴国早期的中心。
烟墩山出土的宜侯夨簋底部带有铭文,记录的是西周建国不久,周康王(一说为成王)派人南下寻找泰伯、仲雍的后代,发现泰伯五世孙夨(即周章)当了吴人首领,就册封他为宜侯,并赐给他山川、土地和奴隶。
孙家村遗址的一个特别之处在于,在吴国的中心不断向东迁徙的背景下,这里的铸铜工厂却没有被迁移,而是一直延续到春秋晚期,几乎与吴国灭亡同时结束,这是否意味着大港地区一直被吴国作为大本营或根据地而保留呢?
最后一代工匠的命运是什么
公元前473年,在围城三年之后,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拒绝了吴王夫差求和,逼得他自杀,吴国灭亡。
在一些史料中,把两位霸主的最后一面描绘得活灵活现:越王勾践全身披挂,一手把着步光宝剑,一手拄着屈卢大矛,命令自己的大臣范蠡动手杀死夫差,范蠡表示自己作为臣子不敢杀死一位国君。
勾践对夫差说:“世上没有千岁之人,终有一死。”范蠡一边击鼓一边说:“存亡有天意,何必等士兵砍掉你的头颅,折断你的胫骨?”夫差说:“请给我一块布盖住脸,如果人死而无知就算了,如果死后有知,我还有什么脸去见伍子胥呢?”说完自刎而死。勾践见状,命士兵每人运一篮土,起了个大坟埋葬了夫差。
如此跌宕起伏的情节显然有演绎的成分,真实的历史是从寿梦崛起到夫差灭国,吴国在100多年里势不可当,阖闾更是西破强楚,北威齐晋,南服越人,成为一代霸主,然而吴王夫差却在与晋国争霸的鼎盛之际被勾践奇袭并最终被击垮,光彩夺目的吴国在短短10年内从顶峰迅速跌落,直至亡国。
孙家村遗址的铸铜活动,似乎是伴随着吴国的灭亡而戛然而止,这里没有再发现战国时期的活动遗迹,不仅如此,整个大港地区似乎也在一夜之间陷入了沉寂,并出现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文化断裂。
这是否可以被视作一个反证,证明此地对于吴国很重要呢?如果当地对于吴国无足轻重,那么越国灭吴之后当然可以对此地置之不理,任其自生自灭,但是整片区域的人类活动仿佛突然间销声匿迹,就显得非同寻常。
那么迎接孙家村最后一代工匠们的命运是什么呢?这是一个历史之谜,对于他们而言,一个不算太坏的结局就是像史料中所记载的那样,越灭吴后,带走了吴国的工匠和铸铜技术,原本比吴国更落后的越国,在青铜铸造技术上迎来了一次大飞跃,最典型的当属铸剑术。
吴越青铜宝剑在西周晚期已经闻名天下,出现了欧冶子、干将和莫邪这样的铸剑大师,据说他们铸成的名剑有乌黑锃亮的“湛卢”剑,专诸刺杀王僚用的“鱼肠”剑,以及巨阙、属镂、步光、扁诸等名剑,传说吴王阖闾去世后,在苏州虎丘陪葬了3000把宝剑。然而在考古中,越国在灭吴之前并没有发现高质量的青铜剑,但是从越王勾践起,越剑的质量突飞猛进,最著名的当属收藏在湖北博物馆的越王勾践剑。
600年间,兵与火之歌在孙家村遗址上回响不绝,最终伴着吴国的灭亡而曲终人散。它伴随着吴国的始终,也和吴国一样,留给世人太多的传奇、叹息,和无穷的想像。 (记者 王宏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