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浙企海外布局加速的背后 制造业,用好“出与进”的辩证法
短短一年多时间,从嘉兴“走出去”的翁振强已然成了“越南通”,转生产、赶订单、培训工人样样在行。在他的管理下,嘉兴企业高裕家居在越南新建的两个工厂发展迅速,预计今年出口额将达1亿美元。“走出去的速度这么快,我自己都没想到。”
中美经贸摩擦升级以来,浙江企业国际化布局明显提速。对处于经济高质量发展关键时期的浙江而言,制造业向外转移会不会对浙江制造业形成冲击,又会不会破坏现有较完整的产业链?近期,本报记者走访桐乡、诸暨、临海、嘉善等县市,与当地制造企业负责人深入交流,试图从市场主体的实践和探索中探求答案。
“柬埔寨工厂已经开业,对美订单正逐渐向柬埔寨转移。”嘉兴家盛家私有限公司销售负责人王宇涛开门见山地说。这是一家95%的销售额来自对美出口的企业,在出口关税即将调高至30%的情况下,主营沙发生产的家盛家私选择境外设厂。
“去年全年美国市场出口额2300万美元,今年1至6月份为1300万美元。从目前形势来看,今年对美出口额不会减少,但基本无利可图。”王宇涛说。
同样打定主意“走出去”的还有浙江朝晖过滤技术股份有限公司,由于美国客户正将订单往东南亚转移,公司在柬埔寨注册了一个工厂,设备已经调试好,只待原材料从国内运过去就可以投产。公司总经理助理孙成磊说,柬埔寨工厂只是为了给美国客户信心的权宜之计,从长久考虑,公司计划到泰国、马来西亚等条件相对成熟的地方置地投资。“美国合作伙伴坚持往东南亚转移的态度十分坚决,对他们而言,短期内只能依赖我们,但两年时间足以培养一个新的供应商,到那时候我们怎么办?所以为长远计,我们必须走出去。”
“即便没有经贸摩擦,劳动密集型产业也越来越难留了。”浙江泰荣针纺集团总经理刘训林告诉记者。早在2006年,美国对中国大陆21项纺织品实施进口配额管制时,刘训林就将部分袜子产能转移至柬埔寨。经过十多年发展,柬埔寨工厂运转良好,订单多到做不完。
中美经贸摩擦以来,浙江受影响较大的纺织服装、零部件等出口导向的劳动密集型产业,境外设厂步伐明显加速。2019年1至8月,我省纺织服装业境外投资项目21个,同比增长1.3倍,中方投资备案额0.85亿美元。
若将视线放得更远,梳理全球产业转移路径,不难发现,在产业变迁中,劳动密集型产业的迁徙是一种常态,与区域人工成本的增减息息相关。
“劳动密集型产业,是对人力成本格外敏感的产业,用人成本上升,无利可赚,老板自然不要做了,将这部分产业向外转移是必然的。”浙江凯达机床股份有限公司常务副总陈国勋说。
人力成本差距究竟有多大?刘训林给记者算了一笔账。以袜机厂最普遍的挡车工为例,诸暨本地和柬埔寨工人每人每月至少相差3000元,如果有1000名员工的话,一年就是3600万元。“一双袜子才赚多少钱?换你当老板,你转不转?”除了人工成本高,招工难也成为家盛家私、朝晖过滤等中小企业向外转移的原因之一。
走出去只是第一步,如何走进去、走下去,更考验着浙江中小制造企业。“柬埔寨工厂刚开始运营,交货期不够稳定,所以桐乡这边的工厂也在同步运行。” 谈到现状,王宇涛有些发愁。
产业链配套不完善、产业工人缺乏,对投资国法律政策不熟悉、文化习惯不同等,都困扰着刚走出国门的浙企。“柬埔寨当地基本没有配套,原材料都要从中国运过去。”孙成磊说。
采访中,记者还发现,并非所有产业都适合向外转移。“作为重要的基础工业,机床行业还是要立足国内,在产业发达、人才层次高、配套完善的浙江更合适。”陈国勋说。
对此,浙江大学全球浙商研究院副院长邬爱其教授认为,对于产业链较为完整且水平较高的产业,产业链是企业的竞争优势,体系内企业转移可能性并不高;对于产业链不够完整且水平不高的产业,相关企业转移的可能性较大。“尤其是成本导向的企业,更加容易转移。”
从越南、泰国、印度、墨西哥,到美国南卡罗拉纳州,再到德国、土耳其、巴西里约热内卢……今年4月至9月,宁波海天塑机集团有限公司文化主管王金忠的足迹遍布全球三大洲九个国家。“根据公司董事长张静章的要求,我们对海天海外工厂进行了一次完整的拍摄,制作了《航拍海天》专题片,向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献礼。”
海天塑机如今已是世界注塑机制造巨头,销量全球第一。83岁的创始人张静章仍然驻守北仑总部,他每天研究经济形势,定期给员工讲课:“保持定力、苦练内功、加大创新,下一步要多向非洲、南美出口,继续在墨西哥、越南、俄罗斯办好厂……”
“桐乡总部玻纤产能105万吨,江西九江30万吨,四川成都30万吨,埃及基地26万吨,美国基地10万吨。这组数据足以说明一切。”全球玻纤巨头、中国巨石股份有限公司发展战略部资深总经理赵军用数据说话。“就像欧美的跨国公司一样,把核心的技术留在国内,利用国外资源为国内服务。”
“浙企、浙商对于故土有着深深的眷恋,这是国外企业不具备的。他们在全球布局时始终把根扎在浙江。”邬爱其说。
事实上,走出去的关键一跃,成为不少浙企发展历程中的里程碑。“企业发展到一定阶段,不走出去不会有今天的成就。2013年在欧盟高额反倾销税率面前,我们到马来西亚办厂,守住了最大的出口市场——欧洲市场,并保持快速增长。”诺力智能装备股份有限公司党委副书记、工会主席陈刚介绍,目前全球每100台轻小型搬运车辆中,就有50辆是诺力生产的。
邬爱其认为,成功走出去的浙企有两大特点:一是龙头企业通过走出去,在更广阔的空间进行产业布局和资源优化配置,同时把核心技术、关键环节留在国内,培育本土跨国公司;二是抢抓新兴产业发展机遇,围绕产业链打造优势产业和优势企业,提升在全球产业链中的地位,形成新的竞争优势。“国外国内双轮驱动,成为不少浙企的共同选择。”
“目前,海亮股份在美国德州休斯敦的铜管生产基地即将进场施工。在诸暨市店口镇的有色智造工业园也正在紧锣密鼓地施工中。该工业园占地面积达千亩、投资61亿元,瞄准深(精)加工高精度铜管、铜棒和高效铜导体材料。”海亮股份董事会秘书钱自强还给出了两条时间轴——
2007年,海亮走出去的首站选在了越南;2016年,海亮收购了总部位于芬兰的诺尔达集团旗下位于亚洲的3家工厂,使得公司在泰国拥有了生产基地;今年3月,海亮股份收购了KME集团分布在德国、法国、意大利、西班牙的5家工厂;加上即将开工建设的美国工厂,海亮股份完成了从亚洲到欧洲到美洲的铜加工全球布局。
与此同时,海亮股份根据下游客户的集中度,在国内同样布局了多个基地。包括2005年的上海基地,2011年的安徽基地,2015年的广东台山基地,2017年的广东中山基地,2018年的重庆基地。
海亮的时间轴,精准描摹出了一条扎根浙江,跳出浙江,布局全球的发展路径。路径背后,是充满家国情怀的浙商敏锐的市场嗅觉。“海亮向国外扩张的同时,不会放弃中国市场。海亮的走出去,不是流动,而是扩张。”钱自强说,当前公司境外销售额占总销售额的40%,国内市场依然占据大头。
未来,海亮想要打造一个“铜加工大脑”,通过它充分调动全球工厂资源,让每个工厂充分发挥所长,形成最大协同效应。而这个工业大脑依然会落在海亮的起航地店口镇。“浙江有浙江的优势,做工业大脑需要的人才在浙江基本都找得到,我们在本地就能做好工业大脑的开发应用。”钱自强说。
“企业发展到一定阶段,走出去谋求更广阔的市场空间,在全球配置要素资源,是企业的内在需求。”浙江省商务厅相关负责人认为,政府一是要支持企业走出去,二是要服务企业走出去,形成根在浙江、投资在外的发展格局。
危与机是一枚硬币的两面。短期看,美国加征关税给浙江企业带来了挑战和压力。但长远来看,这也是一个逆风生长的契机。对区域经济来说,道理也是相似的。能不能抓住这个时机,顺势而为,考验着地方政府。
“长期来看,劳动密集型产业的转移,为推动产业升级腾出了宝贵的空间,是一件好事,但短期内,地方经济增长会面临下行压力。”采访中,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地方官员如是说。
“其实不必过分担忧。”省工业和信息化研究院院长兰建平指出,当前中国制造业规模居全球首位,是全世界唯一拥有全部工业门类的国家。“当年劳动密集型产业从‘亚洲四小龙’转移到中国大陆,我们有能力承接。如今我们拥有如此大的产业规模,任谁想要接手都不容易了。加上这么多年的产业积淀,更不是随意就能挪走的。”
9月16日,嘉兴市南湖区湘家荡区域,投资过百亿元的敏华未来汽车智慧产业园项目举行了开工仪式。该项目总规划面积1000亩,总投资15亿美元,注册资金6亿美元,量产后年销售预计超100亿元人民币。敏实集团作为外资上市集团公司,是汽车外饰件领域的领头羊,中国市场占有率30%、全球市场占有率10%。它的落户,意味着浙江汽车零配件产业又添了一员猛将。
数据显示,今年上半年,嘉兴市企业境外投资(增资)项目44个,总投资额32亿美元,同比增长171.7%。投资额创历史新高,占全省总投资额的50%,位列全省第一。
以嘉兴为窗,我们可以看到,当浙江企业走出去布局时,新产业、新动能也正向浙江大步走来。经过改革开放40余年的锤炼,浙江已经具备了相当水准的制造能力和相对完整的产业链,积累了雄厚的研发力量,培养了大量技艺纯熟的产业工人。此时,浙江有能力承接全球范围内技术、资本密集型产业,并引导劳动密集型产业渐次走出去。
来去之间,工业结构亦随之优化。嘉兴隔壁的上海给了我们更好的示范。前不久,瑞士工业巨头ABB集团在上海康桥投资的机器人工厂破土动工。这座未来工厂,将采用包括机器学习、数字化和协作解决方案在内的先进制造工艺,致力打造全球机器人行业最先进、最具柔性、自动化程度最高的工厂,实现用机器人生产机器人,预计将于2021年投入运营。另据报道,特斯拉上海工厂也即将投产。
从自行车、缝纫机、大钢铁到大飞机、高档汽车、机器人,上海主动将部分不再适宜本地的制造业移走,腾出空间引进新一轮先进制造业。高端、领先、绿色,上海制造正在刷新人们的认知,也为浙江制造提供了发展的路径。
“腾笼换鸟,产业升级,浙江费了不少气力。”兰建平认为,此时外部环境带来的压力,或许可以转化为浙江产业升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