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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黄山

  很早的时候,我们就知道黄山是座山。

  那个时候,我们还是小学三四年级学生。我们从上世纪60年代初黑白的黄山图片集里看到,黄山的崇山峻岭是多么高大,在它巨大的山体上,有八十八座超过千米之高的山峰。一个接一个,云像乡下人民公社收购站摊晒的棉花堆一样,大片大片地摊开着,卷起千堆雪,把高大的山峰淹没得十分渺小,真是可怜无数山哪。好在太阳出来了,阳光持久而猛烈。许许多多有名望的黄山苍松,云开雾散后,就清楚地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它们郁郁葱葱,姿势尽展,将枝冠的美好尽可能地伸展出去,沐浴阳光和享受天地间东风南风西风北风忽来忽去的梳理。它们等着我们,单株或两三株,和奇怪的山石、山径候在一起。诸如鲫鱼背、仙桃石、金鸡石猴仙人等。而爬上山的人们,极力站于它们的近旁与它们同框,摆出自己最上照的仪态去摄下这一刻。

  那个时候,上过黄山的人,是很骄傲和被人羡慕的。因为去一次黄山是多么不易啊。一是交通不便,从沪上去黄山,只有一条好几百公里的公路,一出上海,砂石路面路况是越来越崎岖不平,得走多少时间啊;二是那时沪上绝大多数家庭月薪只够温饱,哪有那个闲钱和时间去旅游?最重要的一点,在那本黄山黑白图片集里,好振奋人心的,紧靠黄山温泉,新中国建立起了工人疗养院,接纳来自全国各地的劳模和各条战线上的先进工作者。记得那时我校教导主任、班主任张凤珍老师给我们上自然与地理课,讲我国的地大物博、山川秀丽。这一天,站在黑板前,她讲到黄山,特地讲到了这一点:同学们,他们在各自的岗位上,为新中国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作出了优异的成绩、非凡的贡献。同学们,我希望你们,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后,你们也能去上黄山工人疗养院。

  写到这儿,我非常惭愧地想,五十多年过去了,张老师言犹在耳,可我们班,有人去过黄山工人疗养院吗?好像有,好像又没有。有好几个老早德智体品学兼优者,过早失联了。记得那节课后,我们开起了“小会”,说为什么非要在黄山建工人疗养院呢,建在北京不更好吗,天天可以看天安门。当时我们班一个速算特快、地理知识也好、有着“小诸葛”之称的龙同学说,黄山空气好,又有天下闻名的温泉,活血化瘀,泡一泡对工人师傅腰酸背痛特别有用。而且黄山疗养院温泉池一年四季都能泡。在那本黄山图片集中,最大的一池,居然是室内温泉游泳池,哎哟,冬天也能天天游泳哎!

  非常巧的是,在我们讨论暗下决心将来一定要争取去黄山疗养院在温泉池里游它一家伙时,一个大我们十岁左右、后来成了我同事兼老哥的胡先生,结束了他当年全部的中学生涯,彻底走出了黄山一个叫呈坎的古村落,以优异的考分来沪就读理工类的大学了。多年后,他不经意间有关家乡及就读乡校县中的三言两语,犹如闰土月夜胯下跑猹,十分有画面感,真似一幅幅淡淡的水墨,意犹未尽哪。光是那些地名人与景:譬如潭渡(黄宾虹老家)中学的黄老师和同桌的妹妹、岩寺人民公社呈坎管理区拨算盘珠子的助理小会计、屯溪高中夜半的校门与老街,那些年少的朴实清纯,多少徽州故事,令人忍不住要去寻迹。

  大致是胡先生就读大学的十八年后吧。也即1982年,经历了上山下乡、恢复了高考的好多年轻人,于夏季的七八月份,开跑祖国的名山大川了。黄山自然是首选。当时的三年前,我们敬爱的小平同志以75岁的高龄登黄山,好些恢复高考后的大学生在山上遇见并合了影,我弟碰巧也遇上了。这让我院好些人羡慕不已。所以,那年我和一个叫罗苏溟的发小及他的两位同学,结伴跑了好些山,希冀也能撞上好运。那年电影《少林寺》正在热映,一伙人自是先奔了嵩山少林寺,然后下洛阳出潼关去了华山,七兜八绕再走汉中上了武当,再然后依次是武汉龟蛇二山、九江的庐山。奇怪的是这时我们的队伍会越跑越大,在攀过九江斜对岸贵池的九华山后,一伙人里有了中央民族学院和我们同样大龄的同学,以及上海某中学方脸阔耳的章老师——队伍中居然还有两个女生哎。都是为着一个目标,着急忙慌抢渡太平湖去黄山。玉屏峰、鲫鱼背、光明顶、始信峰,陡峭的山道上,人如过江之鲫,一个挨一个,到处都是和我们这般的同龄人。真是怀揣理想的人多多啊,连住宿睡觉,也只能两人挤一铺。所以,还是尽早下山吧。

  仍然一直记得小学张老师的话,没当上劳模,自然也就不好意思趁下山享受一把黄山温泉了。还是赶去屯溪吧。章老师说,那里抗战时被称作小上海,1964年沪上响应小三线建设时也是个重要的落脚点,蛮热闹的。一看,果然,好长一条街,足有里许开外,除了那些徽式传统白墙黑瓦高马头的明清民国宅落商肆,两旁搭出的棚摊亦不少:卖笋干茶叶的、生铁镬子水缸瓦罐柴刀锄头的、棉布针织鞋袜床上用品的,还有卖瓜的、卖烧烤毛豆腐的、卖菜蔬的、卖江河溪里小虾小鱼的,吃穿用闲应有尽有。来去过往的人,也有些拥挤。拎着小旅行袋的章老师左瞧右看问我们道:有点像南京路吧?那时两喇叭、四喇叭录音机疯狂得很,有几处家制的木壳子细帆布喇叭音响放出磁带里的歌,震得好响亮啊:电影《少林寺》插曲、《军港之夜》等等。远远近近、此起彼伏的,除了出货的徽腔吆喝,倒也有不少操着沪腔沪调的口音,都是一些三十岁上下轧来轧去的男女。一看就是当地或周边小三线厂的上海人。我胡乱想,他们会长期待在这里吗?忽然就想到,我小学耿同学的哥,前两年从黑龙江呼玛辗转来到这里的练江牧场,当上了连队的指导员哎,要不去那里看看?牧场就在歙县古城北面五公里处的练江畔,听他说起过,景色非常不错。

  可惜没去成。一伙人决意还是径直往排岭方向去了。说是要顺流新安江,然后翻过新中国建的第一座水电站——新安江水电站的大坝,去千岛湖,观富春江。好在,这个遗憾不到两年就得以消解了。那是1984年的初夏,全国那时还没一条高速公路。我和一个叫柯平的浙江诗人,早早出发,六点多从沪上的老北站附近上了长途车,一路颠簸,临黄昏时抵达坐落在谭家桥的黄山茶林场。场部尖顶红瓦,一街楼宇,皆海派风格,宛如身在上海的街区,只是背后的山,提醒这里是皖南哎。可惜的是,知青大都上调或考学回城了,街上清冷得很。场办一安排住宿,认识知青作家王小鹰的大姐说:她老早也是这里的,以前这里当然热闹了,一到放露天电影,满街都是叽叽喳喳的上海话。现在呢,他们也不回来,只有鸟儿飞过。其实,他们还是蛮眷恋这里的,后来我单位不少学哥学姐,如渔夫宜忠等,都在此度过岁月青葱,一忆起老早的山水吃食,激动得不得了呢。在茶林场那个充满洋派建筑的场部,我和柯平逗留了四天,看满山树木葱葱,听山底涧水淙淙。吃食也是不错的,初夏皖南山谷间一小块一小块梯田中青绿的稻禾在自由无拘地生长,其间小指般粗细的黄鳝亦野来野去觅食。这让柯平和我每日能从劳作的农人们手里觅得半斤左右的货,让搭伙的店家加工了,味道实在好。记得食罢的柯平创作欲旺旺,听了茶林场十一烈士的事,特别是知晓了当年谭家桥发生过方志敏率的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在此蒙难、“皖南事变”新四军在此陷于的危境,壮怀激烈,写了好些诗呢。直到离开茶林场,直到去了歙县的练江边,他还在说先辈们如果当时能突过江就好了。

  我们那时对歙县也没多少了解,只知它曾是徽州府的所在地,后来我和胡先生成了同事,从他口里才知道歙县的历史有多悠久:秦时置县,后在此设徽州府,府县同城有一千四百多年了,是徽文化的发源地。徽州除了歙县,还辖了黟县休宁祁门绩溪婺源等,后来婺源划给了江西。至于歙县城有多大,那日站在一岸的高处,望过去,只见江的两岸,至半山坡,密密麻麻皆是黑瓦、高高马头墙的老宅,大概是年月长久的关系,那些院宅的墙,皆灰灰的。老街里有几个店,摆些胡开文的徽墨砚台,还有些黄宾虹弟子们的书画介绍等等。我们那伙人,对砚墨这些文房雅玩不甚了了,只拣便宜的墨,胡乱买了些,就此别过,吆喝着赶路往百十里外新安江千岛湖吃鱼宴,也不晓得往周边古村古宅去走走。我现在想想那时也挺傻,歙县练江围绕,鱼自是少不了,特别是臭鳜鱼闻名遐迩,怎么就将这档事忘了。直到三年后,还是在沪上一个叫芦潮港靠海的地方,吃着了这一口。

  其时,徽州已改名叫作黄山市,所辖的范围大致还是原来的徽州地区,市里也通了火车,出行也方便多了。我隔壁工间有个姓顾大名许胜的,老早农场局就是野脚头,天南海北识人不少。这一日,他窜我工间道:你前两年去过的黄山茶林场在芦潮港农场海边办了个药厂,去看看?翌日我就跟着老顾同去。饭间,上了一道鱼,上缀笋丁、肉丁些许浇头,酱汁鲜亮;热气袅娜,似有似无,微臭,仿佛空气在燃烧。一筷下去,哎哟,这鱼有些意思了。多年后,一个喜专注各地史志及吃食的我友张先生,这么小结道:这鱼吧,腌了腌,肉倒紧实了,熟了后,肉似蒜瓣一样,一片紧似一片;下去一筷,入口Q弹,异常鲜,几乎让人停不下筷。事实也确实如此。这些年,我们搭张先生的车,数次突进徽州、也就是今天黄山市的地面上,做一番周游。譬如祁门、黟县、休宁等,甚至是友邻的宣城,同行的孙诗人总小声建议:张先生,夜饭我们点条臭鳜鱼吧。于是,这一晚,我们咀嚼咬合之间,不由自主都会被这紧实如蒜瓣的鱼肉Q弹一下。

  记得那年,大概也就是三年前吧,我们跟着张先生从黟县的古村南屏转进绩溪的胡适老家上庄,背回两只据说是做火腿的好料上庄黑毛猪肘子,正准备砍下一块炖上时,群里的胡先生晒上一照,说家乡这些年的日子好许多,历史久远的祖居胡家大院也修缮一新了。群里的人纷纷打趣让胡先生做团长,带众人一起去拜访胡家大院,看看今日胡氏乡里新生活;当然,食有鱼是必不可少的。胡先生回语明年春上吧,心情很好地说他祖父这一支,也将自家的堂号命名为“胡庆余堂”,而且将家里的竹匾、箩筐、箱柜都标上这四字,这令他这个长房长孙小小年纪就倍有面子。这一说不知怎么就勾出了群里的画坛大家老哥安朴,说其祖上亦是出自安徽歙县。二百多年前,先祖从歙县定潭来沪做生意,泊舟嘉定望仙桥镇。这日河边洗碗,一失手,碗坠河底,乃一惊:吾一世饭碗在此矣。遂定居此镇,一晃至安字辈已九代了。闻此,胡先生喜甚,曰定潭张氏乃徽州大姓,太荣幸了,我俩竟是多年前歙县老乡。惺惺相惜,自然是要他日结伴好还乡?

  可我们哪里等得及他俩结伴啊。这年的夏日,沪上作协一拨人,说是要重上黄山,于是我就跟着。他们主打是山下,说是才知道登黄山不可不去呈坎。为什么呢?好像胡先生群里提起过,蛮骄傲的:说我们村有一千八百多年历史,仅国家级重点保护文物就有二十余处,历来就被视为徽州的风水宝地。老早朱熹就赞:呈坎双贤里,江南第一村。整个村按阴阳八卦风水理论选址布局;枕山环水,村里三街九十九巷,有人说像迷魂阵。一去,还真是这样。远远望去,偌大一个村口,好多高高马头白墙黑瓦的屋舍,呈一小半弧状,围着门前好大一泊,泊中荷花摇曳,有石板桥一路通焉。进村,巷左巷右,条石路横横竖竖,迷宫一般,在老宅、民居、亭台楼阁及好些缀有石雕砖雕木雕高墙大院门前弯来绕去。哪里东西啊?只有导游在电喇叭里灌:宋元明清,游呈坎一生无坎;牌匾多名人多,尊师重教,贾而好儒。约莫两个时辰,众人才草草转至村口,在老大一块刻有呈坎两字的山石前留影,又街口门市看农家笋干茶叶竹刻木雕臭鳜鱼。倒是有个叫耀福的老哥,识货,一布袋挎于肩上,竟是盘下一农家腌得好大一方卸了足的猪前腿,曰呈坎南风,回去放汤蒸煮,均鲜香得紧。这次走黄山,也算是补足了课,市区的街边景,屯溪老街、新安江山水等故地重游,又在一个老大的文化中心,观了一个约莫两个时辰有关徽州史地人文的舞台剧:从盘古天地一直到今日奔幸福路的黄山市,给了一个非常清晰的直观。

  要说遗憾,也有。没去成有千年古桑千年古祠古宅一路山水的古村定潭。前些日,我那年事已高的胡先生,突然就在群里传了呈坎宝纶阁两照,说是小时读书的学堂,看来思乡心切。好在一网名鸥鸟的老同事,于隆冬之时,攀上了黄山光明顶,又观瞻了胡先生念念不忘夜的巷:呈坎乡邻今安在,月夜已过六十年。

  行文至此,突然发现,春上之时,我还真没去过黄山哎。这不能不算是件憾事。好在,大寒已过,春天也就不会远了。

  胡先生,春日行。春天的黄山,一定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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