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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长江大桥自杀劝慰者的13年:拦下323个自杀者

2006年起,陈思租房建起了心灵驿站。他把要自杀的人领回驿站,聊天谈心。

11月20日,陈思骑电动车巡江。由于每次出去就是一整天,他都会自备一个水壶。

11月20日,南京。长江岸边,一块蓝色的标牌上写着陈思的电话号码。

细雨挟风,落了梧桐,南京一夜入冬。连接鼓楼下关与浦口江北的长江大桥自10月底封闭修缮2年零3个月,没了车水马龙,在建成48年后,它迎来寂静冬天。

封桥改变了陈思的巡查路径,他一改往返南京长江大桥南北堡的习惯,骑着电动车沿江北东西向巡岸8公里。

浓雾罩江,视线所及江天一线,迷茫昏白。

据媒体不完全统计,通桥48年里,有2000多人在此跳桥结束生命,南京长江大桥成为世界自杀率较高的地方之一。

13年来,48岁的陈思在大桥江岸劝退323名意欲自杀者。每逢周六周日不上班时,陈思骑车从早到晚上桥巡查。从十五岁少女到古稀老人,有人衣衫褴褛也有过亿富豪,有人身着嫁衣,有人自备断头酒,还有人一条腿上绑着18800元现金。赴死理由各种各样,嗜赌、败业、被家暴、失恋、被骗、抑郁……陈思自称,见惯了悲酸、糟粕与生死挣扎。

11月20日,周日,陈思在距桥北堡东侧3公里一不起眼处停了下来。电线杆上是他用铁丝绑着写有他电话号码的蓝色标牌,“善待生命每一天,心灵驿站救助”。“再往前走一百多米,就是个废旧码头,水深岸近,是自杀高发地。”陈思指着远处芦苇秆,十几天前,他在此处劝退一位29岁的小伙子,他因赌博被人追债。这是封桥后,陈思在岸边劝退的第一个人。

救了一两个人的时候,陈思觉得脑子里都是别人故事里的戾气。救得人多了,他反倒看开了,“这世上说白了也就这点儿事儿,生死之外,都不算啥。人得有敬畏,才行。”

自杀者百况

大桥南堡向北数第13根路灯杆,是陈思所知整座桥面上自杀最多的地方。“从那儿往下看,漩涡又大又多,我只在那个地方就救了5个人。”

一个被指责克死嫂子的小姑娘告诉陈思,在那儿往下望,看到奶奶在水里喊她,让她跳,陈思朝着女孩脑门猛拍了多次,把她拉下了桥;50多岁的浙江丽水生意人,企业做败,在镇江、南京游玩半月花光了所有的钱,告诉陈思江里开了朵巨大的花,是来接应她的。

婚礼后第6天的新娘穿着一身红嫁衣,望着江面一动不动。她想寻死在华山,结果遇到了同学,用了身上所有的钱买了张到南京的机票,落地后直达长江大桥。新婚当夜丈夫出轨,还赔上了2万多块钱的嫁妆,新娘恨自己。

70多岁的老人,左手一瓶啤酒,右手夹着小菜,“我一看,那架势就和喝断头酒一样。”年过古稀,老人还在被过了一辈子的老伴儿家暴,三个儿子没一个人管。

最远的时候,陈思把救下来的人送到了河南开封。两口子在南京餐馆打工,9个月一共攒了5000块钱,妻子怀孕足月,到医院一查脐带绕颈。估摸着回老家剖腹产便宜,两个人忙着到火车站买票回河南。票还没买,5000块钱被人偷了个干净。男人跑到大桥上想往下跳,陈思一手抱着旁边桥栏,一手拽着他。回到租的民房旁,男人妻子挺着肚子扶着墙盼着,穿着拖鞋的脚肿得磨出了血。

穷困潦倒的人见过,曾经万贯家财的人也劝过。

眼看对方一条腿已跨上栏杆,陈思赶忙抱住,反被一米八高的陆姓男子反手擒拿,陈思喘着粗气跪在地上。对方冷笑“你还能救得了我?”酒过三巡,陈思才知道,男人败在南岗拆迁卖地亏损,同时养了3个情人带着房本连夜跑走。结账时,裤腿一撩,一条腿上绑了18800元现金。“他告诉我,万一谁遇到他尸体,能用这钱给他火化了。”陈思说,这是他救过死前最财大气粗的人。

13年中,最让陈思唏嘘的反倒是个江北开小饭馆的老板。老婆带着一岁半的儿子,卷了家里全部20多万现金,和厨子走了。“我救他,为他鸣不值。也是自己辛辛苦苦操持奋斗的男人,他做错啥了?”陈思不平。

“世上说白了就这些事儿”

陈思见到过40多双鞋,是跳桥的女人们留下的。南京长江大桥高1米5,个子矮的女人翻不过去,得脱了鞋才能爬过栏杆。

经历多了,陈思有时候上桥巡视,看栏杆印子就知道是否有人跳了桥。“桥栏脏,人身体有摩擦,一跳,里外都蹭干净了。和一般时候胳膊趴上去的印子是不一样的。”陈思解释。

一条长出新肉的疤痕离陈思太阳穴不过几毫米,他右眉角里里外外缝了10针。8月14日,他在大桥上看到一位半截身子已探出栏杆的女人,丈夫在一旁拽不下来。陈思赶上去,女人伸腿一蹬,凉鞋尖鞋跟直戳陈思眉角,血顺着侧脸淌进脖子里。

事后,他没怨谁,觉得是本命年里该受的灾。陈思很胖,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他提起毛衣,露出一截缠着红布的腰带,那是他正月十五在栖霞寺里求的红符。

印象最深的一次,一个近2米高的男人跳桥,陈思和7、8个人救。使着老劲儿往南堡桥头拖时,男人咬断了自己的舌头,血直直射在陈思脸上。

更多时候,陈思拽着想跳的人下了桥,对方常回一句话:“大桥是你家的吗?多管闲事。现在救了我,我还跳。”

个子不到一米六的南京本地姑娘,小鸟依人型,被陈思抱下栏杆后,抬手扇了陈思几个耳光,长指甲划破了嘴角。一句话不说,推着自行车就走。陈思骑着车跟在后面,直到姑娘进了桥北客运站转眼没了人影。陈思不放心,又在桥头守着防止她上桥,等到天黑没见人,自己悻悻回了家。

一次周日中午吃饭后上桥,陈思才知道又有人跳了桥。对方留下了遗书,上面写着已把妻子杀死在自家床上,身上带着匕首,谁救他他就捅死谁。

回忆中陈思泡了杯茶,手指敲着桌面,张口就是自己归纳总结的三个字:嗜、钻、我。他饶有兴致地解释,嗜财嗜赌嗜情、钻牛角尖、作茧自缚和抑郁心理。

他称,遇到的所有自杀者,基本都可以归类其中。“这里面家暴最难救,清官难断家务事。而我还有救不了的,一是大病晚期,二是失独家庭。”陈思说,遇到的事情多了,自己反而看开了,世上说白了就这些事儿。

但也有他一想起,就觉得不舒服的事儿。跳桥围观者甚多,阻碍了交通。陈思在一边救着人,另一边就有人破口大骂:“他妈的要死早就死去,耽误人事儿,车都堵了。”

一纵即逝

为什么如此多的人选择跳南京长江大桥?原因猜测众说纷纭。

陈思自己总结了三点:人来车往鸣笛嘈杂,有心事的人想寻个解脱;跳桥死得快,65米直下,快速消失江中;不死在家门口,不惹人闲话。

见得多了,陈思判断一个人是不是想自杀,有了经验——看嘴、看眼、看背影。“嘴巴干裂、眼神空洞、背影十分钟一动不动,不玩儿手机不说话,八成是想死。”陈思说。

但他也有判断失误的时候。

2013年,陈思蹲在桥头吃盒饭,迎面看到一位衣着时髦妆容精致的女子,挎包高跟鞋,涂着红唇身材高挑。靓丽出众的人,陈思多看了几眼,听她打电话说着上海话。“和我平时遇到的那些想死的不一样,我就继续吃盒饭,结果环卫工跟我说‘你看那人干吗呢’,我一瞧腿已经架上去了。”等陈思跑过去,50米的距离,人已经跳入江中。女子红棕色的长发仍在江面回旋,一会儿便没了踪影。这成了陈思这些年最大的遗憾。

2014年被陈思称为“民间资产大流亡”,这一年里,他救了5个温州人,都是集资失败的。“虽然我劝他们,但能感觉到他们从内心深处觉得我和他们不是一个档次的。”他见过因钱自杀的人里,普遍的心理都是“不成功便成仁”。

封桥后,陈思巡江救人的路径反而更长了。

不上班的周六、周日,陈思骑20公里电动车到江北岸,从早上8点开始东西向巡查,中午在江边小馆吃饭时给电动车充电,下午接着巡江,晚上5点回家。他在沿江危险段处设立了6个蓝色标志牌,写了自己的电话与心灵驿站救助。

自2006年起,陈思先后4次租房,建起了心灵驿站。江边桥岸上想自杀的人,要是下了桥仍不死心,他就把人领回心灵驿站里,聊天谈心,并寻找对方家人。

11月7日,大桥北堡东侧3公里处的废旧码头处,江岸开阔,几艘货轮缓缓驶过的长江有着几分大海的无垠感。陈思看到岸边一男子坐着一动不动,5分钟过去没换一个姿势,他和一起巡江的大学生志愿者守着。陈思点着烟,凑近了说话:“你不要不理我,别人是来玩儿的,你来这边干啥我都知道。”

劝离江边的人,往往不愿多说话。陈思有自己的法子——喝酒。驿站里,陈思总要备上几箱啤酒。他常惠顾的川菜馆老板娘称,陈思只要带人吃饭,就没有不点酒的时候。

微醺,对方嗜赌被追债的经历全向陈思抖了出来:妻子已怀孕8个月,原先在上海买的120平米房子均价从2万一平涨到了8万,但嗜赌欠了6笔款,借用父母之力才还了两笔。

酒桌上,陈思装喝多了,批评他:“我请你吃饭把你从岸边拉回来,你就感恩我,对我言听计从。你父母养你29年你怎么就不听?”

11月21日,小伙子又被家人送到了心灵驿站。从陈思这里返回后,没忍住赌了一夜,对方父亲没说输多少,跪在地上哭。因儿子只听陈思的话,求他帮忙戒赌。

“命要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26年前,22岁的陈思背了100斤米从宿迁老家到南京打工,在汽车制造厂旁挖土立方,被工头欠薪。1995年后开了家烟酒杂货铺,日子才渐渐好了起来。他说,自己能理解那些在南京打工困顿的跳桥人。如今,他在一家物流公司做货物调配,一个月拿4000块钱,2000上交妻子,剩下的自己吃饭救人用。

陈思没想到,自己能一做13年,“上了桥就停不下来了,已经成了惯性。”陈思掸了下手里的烟,回忆起2000年时,他偶遇救起的第一个人。在山东一家技校上学的小伙子被同学骗到了南京搞传销,生了病没药吃,传销组织看着他快死了把他放了出来。面黄唇干,身子半挂在桥栏上,陈思抱着他下桥,买了面包、水还有回家的车票。从那之后,陈思知道,人是可救的。

2003年7月,陈思看到电视里播放一个女大学毕业生跳了桥,桥上留下了毕业证书和一封写着“南京不接受我”的遗书。“那姑娘也是宿迁的,我老乡,在南京上了四年大学。我想到自己来的时候也不易。”2003年9月,陈思的女儿上了一年级,已经能帮家里看杂货铺,陈思开始利用周六、周日,上桥巡查救人。

老家穷,陈思从小跟着奶奶长大,最大的愿望就是老家有个一亩三分地。“在南京几十年了,我没觉得自己是个主人,只有回了老家才有归属感。”陈思待人大方,劝人谢朋友时到餐馆吃饭点菜满桌,有酒有肉。“我总是让他们感觉到我不在乎这个(钱),其实我也心疼。”

21日中午,陈思拉着上海小伙和帮忙的朋友们谈心吃饭。妻子白着脸,小声问他:“就不能不去饭店吃吗?”

为了降低租房成本,心灵驿站租在江北大厂。两室一厅,摆着四张单人床,一个月1000元。同样的房子,江北岸边要3000多元,过江到了江南,更是难以承受。

一年下来,陈思在劝人救人上,花费近8万。“除了租房,吃饭不能少,酒更得备着,遇到条件不好的还给人路费。”陈思回忆,在最初救人的几年,每到家里用钱的时候,妻子少不了和他吵。直到2007年汕头一家公益基金会资助了他,一个月给5000块钱,陈思才得以继续。“没那么高尚,我不可能亏着老婆孩子,自己勒紧裤腰带去救人。”陈思笑了。

大桥上救人成名,随之而来的一边是大好人的称赞,一边则是沽名钓誉的质疑。“想2006年那个时候,我被吹得天花乱坠,走哪里都知道我。”陈思利用自己的知名度,帮跳桥的山东姑娘找到了在南京高校食堂工作的机会,又替欲图自杀的石青(化名)拿到了低保。

广西某开发区的规划者找到他,提出给50万,分房且帮妻子女儿落户安排工作,让陈思一家住到规划的“好人社区”里,增加知名度。

最让陈思觉得辉煌的,是2007年他去北京人民大会堂参加了群英会,吃了宴席,上天安门二层楼时有人开道,在京西宾馆和领导、演艺明星合过影。

2008年,他迫使自己低调了下来。问及原因,陈思带着讳莫如深的味道:“有人说,上大桥5年来,我把南京的形象都搞坏了,南京是博爱南京不是自杀大桥。”

租房建设心灵驿站是被迫之举,劝下桥的人陈思不放心,总要为他们租几天20元、30元一晚的小旅馆,劝解谈心。被报道后,旅馆老板求着陈思走,“人家怕人自杀在宾馆里,以后生意没得做。”没救人时,心灵驿站的房子空着。

被救者也或多或少知道陈思带来的巨大关注度。“救的时候他们没有意识到,只有在好的时候,他们才忌讳。”陈思救过的人,很少再回他电话问候的,印象中偶尔几位打来,用的都是座机或公用电话。

张青(化名)是被陈思救过来之后,又回来帮他救人的极少数人之一。11月7日,她和朋友一起守着上海小伙子到凌晨2点家人来接。“经历过的才会懂,人总有想不开觉得没路走的时候,走过一遭才知道,命要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陈思担心,自己救不动人的时候,积累下的救助资源也就断了。封桥前,他向政府提了建议,在桥上设立防护网。不知道把书面意见提交到哪儿,他只好上交到了团委。

“连下了15天雨,可你别觉着这一年都没有太阳。”陈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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