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大妈在电脑、iPad、手机等现代通信工具前面,再一次端详五六十年前的手写书信。
前几天,文一街小学六年级的小朋友,在保俶路和文一路交叉口附近,捡到了三封旧书信,最早的一封写于1954年,信都是拆开的,一看,应该是一个大人写给一个叫史乐天的小朋友的,内容多是谈工作和学习方面的。
1954年距今整整61年了,那个当时叫“史乐天”的小朋友,现在应该有70多岁了(建筑垃圾堆旁一堆60年前的信封 引起女生好奇心)。
昨天上午,有史乐天的消息了。
第一个是网友“钱塘雨虹”通过都市快报官方微信说:“史乐天”小朋友是个女的,和自己是同车间同事,年纪已七十岁了;第二个是“史乐天”的后代:史乐天是我大外婆,她74岁了,我告诉了她(旧书信的事),她应该会来领取的。还有一个,是同“史乐天”仅共事过3个月,但留下了深刻印象的詹先生:“史乐天是有这么一个人的,上世纪70年代我跟她共事过几个月,原来她在杭州红雷丝织厂工作的,她为人很乐观的。”
我要到了“史乐天”的电话,打过去,她的声音清脆响亮,根本不像七十多岁人的声音,第一句“喂”音,还拖着长长的尾音。
我跟她说,那三封旧书信,已经装进塑封袋了,下午就能完好送还。史大妈笑着道谢,还顺口笑骂了一句:“都是我儿子那个小兔崽子(他儿子已四五十岁,孙子都出国留学了),嫌老妈东西太乱,又舍不得扔,帮着扔一些,这三封信就是他给扔了的……”
下午三点半,我带着那三封60年前的信,来到莫干山路史大妈的家。
史大妈一定要下楼来接我。
她瘦瘦的,白发和皱纹都有了一些,有了祖母的样子。但穿着一双回力鞋,走路很稳,手里拿着智能手机,边走路边对着手机说话(微信):“(这三封旧书信)最先还是从美国的休斯敦传到我这里的,你说这个世界,到底谁消息最快……”“宝贝啊,俄罗斯太冷了,老太婆受不了,不考虑去啊,你们上海啊,我也好久没去了,暂时不说了,来客人啦……”然后,她“啪”一下合上手机盖,带我进了她的家里。
这是一间50多平方米的旧房子,进门右侧就是个电脑桌。史大妈进门往电脑前一坐,再划拨了一下电脑前的iPad屏幕。她说,跟年轻人一样,习惯了,下了班还离不开电脑和手机,好像它们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史大妈的电脑页面上,正在看的是博鳌亚洲论坛,iPad上显示的是未来一周广州的天气。
半世纪前写来那三封信的
分别是空军战士、高中同学和新婚爱人
我把三封信递给史大妈,她把信放在左手掌心,右手掌心又贴过去,轻轻抚了几下。
“我不晓得这些信丢了,还是我妹妹家的女儿从美国休斯敦看到,微信上跟我说,老太太啊,你要出名了,私人信件都到大街上去了,上新闻啦,哈哈,她也是开玩笑口气,我也常跟这个宝贝(她喜欢管一些晚辈叫宝贝)开玩笑,你们这些假洋鬼子,都跑国外去了,鲁迅先生当年骂的就是你们……”
史大妈到楼下报箱找来了快报。看完后,马上想起这三封信是谁写的。
最早那封1954年的,写信人叫梁锡岑,当时史大妈住在银枪巷3号,那一年她13岁,像捡到这封信的小朋友一样,也念六年级,所以梁锡岑也叫她小朋友的。梁锡岑20多岁,是一名空军,他跟三个战友一起到中城二小(记者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杭州除了上城区和下城区外,还有一个中城区)做报告,走了后,很多小朋友都会给他们写信,就像现在见了面都要加微信一样,他们也会很热情地回信,告诉孩子们空军飞行的一些知识。
史大妈说,那一年他们全家刚从南京搬到杭州来一年多,住在银枪巷,全家7口人租住在20平方米不到的小房子里。还记得爸爸跟她说,你的名字叫乐天,就要快乐、乐观,你的名字取自大诗人白居易(白居易,字乐天),在艰苦环境中更要好好念书,给解放军叔叔写信、学习是对的,他们都是有知识的人。
第二封信信封上有“交通大学”四字,邮戳显示发自西安。
史大妈说,收到这封信时,她已经在杭州半工半读,这是她的高中同学杨建林寄来的,他当时在西安交通大学念书,后来听说杨建林读完留校,现在估计也是个教授了。史大妈叫我“百度”一下看看,杨建林是余杭人,比她大四岁,应该快八十岁了,大学毕业留在西安,几十年没联系了,不晓得他现在怎么样,有没有论文上能看到他名字的?我查了一下,一时没能查到。
“第三封信是1964年写的,这算得上是一封情书啦,谁写的?我先生写的,当时刚刚结婚不久。”史大妈低头嗔笑。
那一年,史大妈的先生到上海、南京出差,3月27日晚上,给他写信。史大妈抚信感慨,写得真细啊!这封信开头,写着她的小名小苹,还是繁体字的苹。他写到南京坐无轨电车多少钱,白菜心、豌豆叶尖、菠菜多少钱一斤,从南京车站到新街口,大约相当于城站到卖鱼桥那么远,都写下来了。还很细很细地写了南京的路——中央路、新太平路、中山路、鼓楼,还说他对南京的印象很好,很整洁、文雅。
为什么把南京写得这样细呢?原来她的先生晓得爱人就出生在南京,1952年她11岁时才迁到杭州来。
史大妈说,看信封上的字体就晓得,他的先生是个工科男,字一本正经,其实是出差在外想念了,但信写的都是鸡毛蒜皮的事,用现在话讲,不会煽情,但是,这些几十年前的文字,一直在她心里,跟他当时说上海、南京的天气一样,很暖和,他问的豌豆叶尖的价格,其实都是为她问的。
她会网购会微信还在忙生意
但仍喜欢用笔记日记
史大妈的先生是研究飞机制造的,广州人,后来转业到杭州,与她相识并结婚。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往后拢了一把头发,“林觉民晓得吧,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他的《与妻书》写得真好啊——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译成现代文:我非常爱你,也就是爱你的这一意念,促使我勇敢地去死呀)。”
史大妈说,他的先生有肺气肿,吸了十几年的氧,都是她陪着,自己一边做生意(记者注,史大妈现在还在代理着德国一款品牌耳机、话筒的生意,做了几十年,在杭州音响发烧友圈子里很有名气),一边照顾老伴,晚上老伴睡不着,陪他说话、看电视,还有读书,读罗曼·罗兰、列夫·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等外国名著,一直到凌晨1点,他是学工科的,但喜欢文学,还经常背诵文天祥的《过零丁洋》。
去年夏天,史大妈的先生去世,享年82岁。史大妈握着那封1964年的信说,先生跟她说,等他走了,就把他海葬,不要哭,不要单独放遗照,反正“人生自古谁无死”,咱就不“留取丹心照汗青”了。
史大妈说,她终于明白先生为什么在最后这一年喜欢背文天祥的诗了。最后,她把先生的骨灰撒到了珠江口的大海里。“斜对面的大海,就是文天祥那首诗里写的伶仃洋(零丁洋)了。”
史大妈家里有点乱,她说快一年了,都不愿意去整理,以往自己忙生意,先生退休后,都是他在整理家务。“先生走了,家里越是乱糟糟的,越是能想起先生,儿子不晓得这个事,每个月过来,还要帮着收拾东收拾西的。”史大妈又把手压在iPad的屏幕上,情绪低沉。
为什么在iPad上看广州未来几天的气象?
史大妈说,她做了20多年的音响生意,由大姑娘做到了老太婆,现在广州又要开一个音响发烧友的会,那里的总代理商说,特别邀请他们最年长的经销商老板过去,开完会,备好车,送史大妈去珠江口。
“谁说做生意的人不讲感情,看看那个总代理商,晓得我先生撒在那片海里,正好要到清明节,要带我去祭拜,我看看那里的天气,晴天海边放手捧花,要是雨天还是撒下花瓣吧!”史大妈说,现在她已经从悲伤中走出来了,还要过得像以前一个样。
史大妈还说,现在她也算是紧跟潮流,什么先进的东西都会用两下,但看到这些手写的旧书信,还是很喜欢,手机会换掉,硬盘会坏掉,只有墨迹能保存几十年不变。她会打字,用电脑工作,看顾客在淘宝上给她下单,但她还是习惯用笔记日记。
都74岁了,为什么每天还这么忙于工作呢?她笑了笑,“不能倚老卖老,要有年轻人的心态,70多岁还算是年轻的老年人嘛!”
史大妈的日记本上,今年春节那天的一段开头是这么写的——
虽然古诗云,每逢佳节倍思亲,对我而言,我每天都在思念我的Y,最亲爱的人远去,不再见,无穷的思念天天在我心间,当然,我忙于工作分散自己的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