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鄞州最后一个唱新闻的人走了

  7月5日凌晨,鄞州“唱新闻”非遗传承人朱秀定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飘零无依的一生,终于在78岁这一年归于安详沉寂。

  他没有亲人,送行的人,除了街坊邻居,还有他教过的几个稚嫩的小学生。

  最后一次见到朱秀定,是在咸祥镇中心小学。初春的午后,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照拂在他的侧脸上。

  那天,他的一身装扮新潮:棕色贝雷帽,紫蓝相间的字母毛衣,直筒的蓝色牛仔裤,腰间别着扩音器。他正低头为学生们矫正二胡的音弦。

  你想象不到他是一个78岁的老人。他像是猜透了我的心思,嘻嘻一笑:“我喜欢穿得洋气一些,年轻一些。”

  待到他醒木一拍,二胡拉响,边唱边讲,声音中透着欢快,底下的孩子们不时被他的幽默逗笑。

  他的眉头舒展了。仿佛回到50年前,熟悉的场景,熟悉的画面。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一位小学音乐老师。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他的人生也许不是现在这样。

  50年了,生命中的一些劫难,也许永远无法淡化为陈迹。

  记者陈也喆通讯员陈素君邵鹏翱王维/文

  记者王鹏通讯员陈科峰/摄

  七星街上的盲人师傅

  咸祥镇咸五村的七星老街上,油漆斑驳的木门板,风箱锻铁炉,热烘烘的大饼香,拥堵嘈杂而富有市井气息。

  朱秀定就住在这条老街上。从小,他就喜欢当地的一种曲艺“唱新闻”。

  一个盲人,一面花鼓,一个小锣,哼着民间小调,唱着街头巷尾的古今故事。

  这个像盲人阿炳一样的人叫陈伟国。朱秀定懂事之后,便拜他为师。天井明堂,日夜航船,庙会集市,都有师徒二人的身影。

  “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上山高路不平。海里浪大船不稳,河里鱼多水要混。朝中官多出奸臣,世上人多出新闻。”

  这是唱新闻的开场白,俗称“书帽子”。书帽子拖腔一完,就转入正书了。正书里有说有唱,边唱边用鼓槌或锣片轻轻叩打。等到唱罢一段,再敲几番锣鼓,接下去说唱。

  朱秀定的整个童年与少年时光,几乎都被唱新闻占据。不过,他并未以此谋生。唱新闻的报酬很低,有时候只是一碗饭,几个铜板。

  19岁时,他在咸三村小学当起了音乐老师。唱歌、弹月琴,拉二胡,做着自己擅长又喜欢的事。

  他的生活本该波澜不惊。然而,50年前的一桩旧事,把他的生活轨迹全扭转了。

  冤屈飘零的铁窗生涯

  上世纪50年代,朱秀定还是个20多岁的小伙子。他的表妹嫁为人妇,这本是一件喜事,可是那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并无幸福可言。

  婚后不久,表妹一天天憔悴下去。一问缘故,表妹哭诉,丈夫经常把她打得伤痕累累。望着昔日珠圆玉润的妹妹被摧残得花容失色,朱秀定看不下去了。

  那是新中国成立不久的年代,《婚姻法》的颁布,埋葬了包办婚姻,女性的自我意识觉醒,农村有很多人选择了离婚。朱秀定怂恿表妹,结束了这段只有伤害没有幸福的婚姻。

  然而,在那个年代,尽管有法律条文的认可,离婚终究是一件不光彩,甚至是有些危险的事。

  男方家很有势力,他们恼羞成怒,冤枉朱秀定跟一个女学生有染。

  因为莫须有的男女关系问题,朱秀定坐牢了,一待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的时光,把一个俊朗的小伙子,熬成了两鬓霜华的中年人。没有人知道,这二十年的铁窗生涯,是怎样的度日如年。

  年近知天命,朱秀定出狱了。他双手空空,回到家中,家里只剩下白发苍苍的老母。

  好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醒了,迎接他的是穷困潦倒的下半生。他不知道自己靠什么吃饭。他残存的,是干涩的嗓子,与久已喑哑的二胡。

  轮船码头的“急智歌王”

  沈家门的夜排档,灯火通明。海潮声,渔船的鸣笛声,吆喝声,吉他声,锅碗瓢盆声,此起彼伏。

  还有一种声音,来自朱秀定。他拉着二胡,自编自唱“新闻歌”。

  出狱后,他曾在文宣队做二胡手。没过几年,文宣队效益不好,解散了。他又一次没了经济来源。

  听说沈家门的夜排档红火,为了维持生计,他踏上渡轮,开始讨生活。

  一把二胡,一个葫芦丝,一个扩音器,一张价目牌上写着“十块钱两首”,这就是他的全部行当。

  “一更月东升,我来唱唱沈家门,滨港路造得簇簇新,普陀面貌真当灵,灵就灵在夜排档,日里拆掉夜到搭起长蛇阵......”

  他白天在家里看新闻,晚上在夜排档唱新闻,他写出来的唱词因而不是陈词滥调,也不是低级趣味,而是活色生香的生活。

  他也会在一些人们耳熟能详的歌曲里填进方言唱词,就像“急智歌王”张帝一样,即兴发挥,讨人欢喜。

  然而,这样的卖艺生活就像滚滚浪潮,潮汐不定。有很多次,他在前面唱,后面巡逻的民警追着跑,他被罚款,被抓捕,还跟叫花子一起,被当做流浪人员遣送回家。

  可是,他并没有放弃。他发现自己唱的东西,客人们很喜欢。他们甚至向民警说情。

  后来,他被人封为“红色宣传员”,终于盼到了持证上岗的那一天,成为了登记在册的夜排档艺人。

  渐渐地,他唱出了名气。浙江卫视、舟山电视台等多家媒体采访他。他还经常被邀请参加各种文艺晚会。

  2008年12月,朱秀定还出现在中央电视台的《欢乐中国行》的节目里,向全国观众展示“唱新闻”。

  遗失的时光

  去年,鄞州区摸排非遗项目时,把朱秀定找了回来。

  他很兴奋,好像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终于找到了自身的价值。

  “我回到家里来,再也不回去了。我就一心带学生,有事情找我就好了。”他跟鄞州区文化馆副馆长陈素君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放着光。

  每个星期五下午,朱秀定的身影便会出现在咸祥镇中心小学。他教小学生们唱新闻、拉二胡。他的上课幽默风趣,常常惹得孩子们捧腹大笑。在其中,他又把做人的道理渗透给孩子们。

  “唱新闻是什么?就是把新闻唱出来。你们听好了,以后用得上啊。你们要学好,不要学坏。”

  他的曲调唱词朗朗上口,余音绕梁。他唱一句,学生们跟一句:

  “咸祥海鲜特别多,东西南北走一走。鱼蟹虾鲞多勿过,马鲛鱼清炖炖味道好,油去炸炸是外行。鲳鱼白皮枫树衣,黄鱼梅童黄婆鸡。”

  他仿佛回到过去的时光,看到风华正茂的自己。

  如果再给我三年辰光

  今年5月初,朱秀定突然高烧不退,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他以为是手掌磕破引起的发炎,其实已是肺癌晚期。

  陈素君赶去看他时,他一连说了好几声“对不起”。

  “没能把唱新闻的唱词整理出来,也没把传承人带出来。真对不起!”“如果再给我三年辰光,我一定好好把唱新闻传承下去。”

  然而,他的愿望没有实现,也许上天只想让这位老人好好歇息。

  半生牢笼,半生飘零,终于安定下来,可以好好做一些事情时,他却走了。

  传承人走后的非遗现状

  非遗传承人一个个高龄,病危,逝世,把一身绝活也带走了,陈素君不免忧心忡忡。

  陈素君说,非遗都是一些濒临失传的项目,传承人普遍年龄偏大。像唱新闻这样,只有唯一传承人的情况不少。

  鄞州区钉秤的传承人走了。

  省级非遗项目宁波评话,传承人张少策已经87岁,还没有找到接班人。

  市级非遗项目钉碗,传承人侯俊宝已年过八旬,老人家近年得了老年痴呆症,在碗上雕花时手抖动厉害,再也凿不出从前逼真传神的龙凤呈祥了。

  灰雕、工艺石雕等项目的传承人也都是唯一,面临着后继无人的现状。

  鄞州区做了许多保护工作。他们曾组织72位非遗传承人做系统的健康体检,这在全国尚属首例。

  让非遗进中小学课堂,也是保护非遗的一大举措。然而,这些只能让学生们了解和认识非遗,“让他们成为非遗传承人,几乎不可能”。

  还有用文字与影像视频记录的方式保护非遗。陈素君说,原本咸祥镇文化站已经买好了摄像机,准备记录朱秀定上课时的唱新闻。

  “还没来得及拍,他就走了,真是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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