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夏丏尊先生是我国著名文学家、教育家和出版家,他是土生土长的绍兴上虞崧厦人,是绍兴乡贤的杰出代表。斗转星移、时光荏苒,今年是他诞辰130 周年。抚今追昔,掩卷沉思,当我们再次阅读夏丏尊先生的作品,聆听他独特的基础教育理论和思想,遥远的时空对接,是否有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感慨?沧海桑田,他的寡淡却又不失雍容的丰姿是否又一次浮现在我们的面前?
夏丏尊先生是著名的文学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夏丏尊从小就聪慧异常,在书塾里,他熟读了四书五经,后又阅读《史记》、《汉书》,15 岁就中了秀才,从小就具备了较高的文学素养。1908年他从日本留学归国后,曾在浙江两级师范任通译助教,曾与鲁迅先生参加过反旧礼教、旧文化的“木瓜之役”。鲁迅先生可以说对他影响深远,当时鲁迅先生还没有开始写小说,但早已立志通过文学改造国民的劣根性。他见夏丏尊小说读得不多,曾把《域外小说集》亲赠与他,让夏丏尊眼界为之一开,他的阅读从此一发而不可收。鲁迅先生可以说是他新文学上的启蒙人,但他们终究在文学上各走了一路。以夏丏尊先生的《平屋杂文》与鲁迅先生的《华盖集》、《朝花夕拾》相比,文字味道迥异。鲁迅先生的文字是匕首,极富激情和革命性。夏丏尊的文字则平淡冲和,他最善于撷取生活或事物的小片断,给以具体形象而又雅致准确的描写,让人们在平凡细微处体悟出隽永的意味来。“那里的风,差不多日日有的,呼呼作响,好像虎吼。屋宇虽系新建,构造却极粗率,风从门窗隙缝中来,分外尖削,把门缝窗隙厚厚地用纸糊了,缝中却仍有透入。”一篇《白马湖的冬天》足可以让夏丏尊挤入现代散文大家之列,他是白马湖作家群的领袖。夏丏尊的文笔风格是超越时代的,他的文中多为流畅、自然的短句,既有阳春白雪的典雅,又有乡下人的朴实随和,让人感觉不到任何磕磕绊绊的陈腐气。文如其人,夏丏尊生性喜欢清,喜欢真,崇尚含蓄。他不擅长深刻激动,一切浮薄、叫嚣的文字,他都不会首肯。王统照先生说他是渗透了道家的“空虚”与佛家的“透彻”架构起自己的人生观,也自然影响了他的文艺观。
夏丏尊先生是个著名的教育家和出版家,两重身份在他身上得到了很好的统一。前20 年,他是个教师,他曾有豪言“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他一生喜欢在中学教书,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却又极富创造性。有人说他是以宗教的精神来献身于教育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全身心地爱着青年,关心他们的一切。学生叶天底被捕入狱,他竟不怕连累,向当局写信营救。叶圣陶说他一辈子悲天悯人。丰子恺也说夏丏尊不但忧个人,忧朋友,还忧学校,忧国家,忧世人。他对学生的教育是“爱”的教育,特别重视学生的人格培养。学生无论犯了什么错,他都不加以责罚,只是苦口婆心地加以劝导,直至他们心悦诚服。爱的感化是夏丏尊教育实践的态度和方法。20 年的教师生涯让他“桃李满天下”,出于他门下的著名人士除了丰子恺、还有赵平复(柔石)、冯雪峰、汪静之、曹聚仁、贾祖璋、潘天寿等。后20 年,夏丏尊从一个教师变成了编辑,主持着上海开明书店的出版工作。1927 年的开明书店,基础未稳,方向未明,由于他的加盟,气象格局立即为之一变。夏丏尊提出了寓教育理想于出版的目标,为开明书店确立了以青少年读物为重点的出版方向。青少年正是昔日身为教师的夏丏尊每天都要接触的对象,他熟悉他们的困惑和要求。他决定为青少年出书出刊,为他们提供课内外的精神粮食,这完全可以看成是一个教育家教育活动的延续。《中学生》是开明书店出版物的一个缩影。凡是有益于青少年身心健康成长的语文、史地、科学、文艺等内容,《中学生》都乐于刊载。《中学生》讲知识,重趣味,注重启发,照顾青少年的阅读理解能力,与青少年坦诚相待。此时作为出版家的夏丏尊,考虑更多的还是如何通过出版弥补青少年学校教育的不足。在此期间,他还提出过一个著名的教育观点——“受教材不等于受教育”。他希望青年学生要自觉从各种教材中摄取身心发展所需的能力,在学习科目上不要有所偏颇。在他的这一感召下,开明出版物呈现出既围绕教育中心主题,同时又学科门类丰富的特点。作为教育家和出版家的夏丏尊,谈不上多少伟大,却如林间涓涓细流,持久而绵长。
夏丏尊一生有“平屋”情结。1921 年12 月20日这一天对于他来说是个特殊的日子,走在家乡上虞一个叫“驿亭”的小镇上,踏上一条狭狭的小煤屑路,夏丏尊先生来到了上虞春晖中学担任国文教师。在与春晖中学隔湖相望,近在咫尺的象山脚下,他盖起了六间平房定居下来,自己命名为“平屋”。为什么叫“平屋”?纵观夏丏尊先生的人生经历,他对“平”字情有独钟,他自称是个平凡人,写的是给“一般人”看的文字。可以说“平屋”蕴含着他对平凡、平淡和平民意识的崇尚。平凡不是简陋、贫乏,平凡亦可伟大。他自己就曾说过:“高山不如平地大,平的东西却有大的涵义。”“平屋”可以说是夏丏尊先生的精神缩影,一生朴实正直,不追求轰轰烈烈。“平屋”不禁让我们想起了刘禹锡的《陋室铭》:“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真的是怎一个“平”字了得?就在这间小小的“平屋”中,夏丏尊写下了不少经典散文,并以《平屋杂文》为名,在上海开明书店出版了书集。夏丏尊曾在文中这样描绘自己的“平屋”:“靠山边的小后轩,算是我的书斋,在全屋中风沙最少的一间。松涛如吼,霜月当窗。”诗情画意之余流露出的是夏丏尊对小小“平屋”的依恋和满足。人们耳熟能详的译著《爱的教育》也是夏丏尊在“平屋”中完成的。1925 年,夏丏尊先生因在办学问题上与经亨颐校长产生分歧离开了春晖中学。但“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他又回到了白马湖畔的平屋,致力于翻译和中国文学、教育方面的研究工作。1946 年11 月,夏丏尊先生病逝后移灵上虞白马湖,葬其骨灰于故居平屋后象山。始于斯,终于斯,小小“平屋”见证了夏丏尊先生的人生起伏。
夏丏尊对待朋友坦然赤诚。李叔同(弘一法师)是他最好的挚友。李叔同是个艺术全才,文学、戏剧、书法、音乐、美术、篆刻等无一不精。1912 年,李叔同来到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任教图画和音乐,两人曾共事长达七年,情同手足,经常在一起吟诗唱和,互赠印章。李叔同早年即有皈依佛门的念想,一直潜心研佛。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寺出家之后,两人的友谊也没有中断。夏丏尊还特地在故乡上虞白马湖畔修建庵居“晚晴山房”,供李叔同居住,希望能减轻他长年云游四方的辛劳,两人始终保持着坦诚的君子友情。抗战后几年,李叔同避地闽南,讲经修诵,过一两个月也总会有书信寄与夏丏尊先生。夏丏尊先生研究佛理有“居士”的信仰,与李叔同也不无关系。1942 年9 月,李叔同在福建泉州温陵养老院圆寂,还给夏丏尊留下了遗偈:“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他们性行迥异,一个出尘,一个入世,却心有灵犀。这份君子友情就像陈年老酒,随着时间的流逝,笃久弥香。
夏丏尊对待敌人铮铮傲骨。抗战爆发后,一些期刊统统停刊。为了谋生,夏丏尊来到上海南屏女中担任国文教员。由于时局恶化,日本人欲借其名头,让夏丏尊出来替他们办事,以笼络人心。但他决不就范,辞去教职,深居简出,坚贞自守。1936 年,他还积极参加抗日救亡运动,曾任上海文化界救亡协会机关报《救亡日报》编委。每逢说到时事,说到街市乱象、敌人横暴,夏丏尊先生总压抑不住激越的心情,悲观之情与日俱长,长期的悲悯和精神上的苦痛都无形中损害了他的健康。1943 年冬天,他还被日本宪兵捕去,威武不屈,拘留近二十天。虽然他通日语,在被审讯时免去了翻译的隔阂,但隆冬腊月,睡草荐,吃冷米饭,那种极度困窘的生活如果没有傲骨支撑又怎能挨过?后虽经日本友人内山完造等营救获释,但夏丏尊经此磨难,肺病复发。在艰难的岁月中,夏丏尊终于盼到了抗战的胜利,但战后的上海还是那样的混乱,生活依然让人苦恼。国民党“劫收”大员巧取豪夺,特务横行,物价飞涨。夏丏尊为此又陷入了极度失望中,愤慨之余他写下了“天高皇帝远,人少畜生多”的对联。不久,夏丏尊的肺病日益加重。1946 年4 月22 日,性命垂危的夏丏尊还对前来探望的叶圣陶说:“胜利!到底啥人胜利 无从说起!”对时局的忧愤之情溢于言表。
每每瞻仰夏丏尊先生的照片,一身青布长衫、目光悠远深邃,时光似乎永远在这里定格。沉思之余,抬头眺望远方的天空,耳边似乎传来白马湖畔学子琅琅的读书声,猛然想起这几个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想这应该是对于夏丏尊先生最好的评价。绵绵追思、款款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