衢报人文智库专家 侯松 刘慧梅 高佳燕 记者 祝春蕾 整理
智库导读:
文化遗产是历史与记忆的承载。当前,人们往往更多地关注过去留下的物质遗存及其周围环境,以此确定遗产的意义和价值。浙江大学荣休教授吴宗杰基于中国传统的历史话语方式和文化传承智慧提出了文化遗产的“语言原真性”概念,即以语言或话语为基础的遗产原真性理念与意义保护传承原则。他认为物质载体之外,语言是遗产保护与传承的重要纽带,并将遗产语言原真性进一步分为历史语言原真性和当代语言原真性。本文以衢州周王庙为例,通过对传统地方志中相关记载的话语分析和当下语言原真性关照下的遗产叙事片段展示,探讨原真语言运用在文化遗产意义生成中的重要作用。
周王庙的遗产意义建构
周王庙全称“周宣灵王庙”,1997年被列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周王庙所供奉之神本名“周雄”,南宋孝宗淳熙年间杭州新城人士,传说当年其母病重,他远赴江西寺庙祈祷,返家舟行至衢时,传来母亲离世的噩耗,一时悲痛过度而死。然而,其人虽死,却立于舟中不倒,衢州百姓惊叹不已,收其肉身敛布加漆,建庙祭祀。
衢州周王庙在历史上有其独特的地位,它是周王信仰的发祥地,也是唯一供奉过周王真身的庙宇。至今,农历初一、十五仍有一些老人到周王庙祭拜。作为衢州城内为数不多的省级文化遗产,周王庙的意义如何理解?又如何建构和阐发?
《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不可移动文物登记表》记录着:周宣灵王庙古称周孝子祠,始建于南宋,是为祀奉孝子周雄而立。该建筑坐东朝西,占地面积853平方米,建筑布局按三条纵轴线分布。现存建筑成不规则长方形。周王庙大门两旁各有一边门,门上均有博风头,樨头用砖雕神道人物,大门进去即门厅……据史料记载及现存建筑艺术构件、建筑风格判断,该建筑为宋至清代建筑。
这是典型的建筑遗产记录,周王庙的建筑规制、 结构、技艺、风格等是主要的关注点,基于这些,遗产工作者最后为其给出一个建筑年代的判定,其遗产意义和价值也在这些层面得到认可。从语言使用的角度来看,这一段记录几乎全是中国古建筑的专业言说,但这些记录似乎都是客观的陈述和判断,在这样的“客观”言说中,我们对衢州周王庙的遗产意义理解可能失去应有的历史性和文化性。从时间层面上说,这样的遗产言说和意义赋予缺乏历史的声音和“古今之变”的维度;从空间层面上说,它割裂了周王庙与衢州地方性之间的关联,假若将这样的一座建筑置于中国任何一个角落,其遗产意义似乎不会有所改变。
传统方志中的周王庙记载及其意义空间
遗产的意义理解不能简单套用术语、理论与视角,而需要借助本土的、地方的声音和文本。传统方志为此提供了极好的研究材料。
在衢州的传统史志中,我们主要考察清嘉庆《西安县志》(1811年)中的“周宣灵王庙”条。
首先,清嘉庆《西安县志》引用明弘治《衢州府志》,点明周王庙所在的位置——“在府治西北朝京门内”。从今人的角度看,这样的位置描述可能不够精确,但正是有了这样的历史原真语言记录,我们才能窥探衢州先人对周王庙的方位理解,思考它与衢州地方政治中心——府治的关系及其背后的礼制意义。
接着,该记载转引“旧志”即康熙《西安县志》进行叙述,其内容大致可归纳为5个方面:(1)周王的籍贯、姓名与出生故事;(2)周王孝母而死、 死而不仆的故事;(3)历史上的周王灵迹以及元衢州郡守奏请封王的故事;(4)周王庙的兴废变迁;(5)周王信仰、祭祀及相关演剧活动。通过这一大段历史原真语言的转述,衢州周王庙被建构为一处有历史、有故事、有信仰寄托的“场所”,其遗产意义在与这些地方声音、历史故事和文化实践活动的深度关联中得以生发,庙宇建筑本身显得并不重要。
当然,语言原真性原则并不完全排斥当下语言的进入。在嘉庆《西安县志》的周王庙记载中,当时的语言也有出现,先是纂修者用自己的语言书写“国朝嘉庆十三年里人捐资重建”;其后是时任县令姚宝煃所撰的《重建周王庙记》的转录,以小字体注的形式出现;最后又是纂修者自己的语言书写,指明城内外另有的四座周王庙及其位置所在。
周王庙遗产意义的当下接续
除了从地方历史文本中寻找历史原真语言叙述,我们还需要深入地方社会和百姓生活,搜罗当代的地方原真言说和声音。以我们在衢州水亭门文化遗产研究项目(2010—2012年)中的周王庙民族志几个片段的书写为例,探讨语言原真性关照下周王庙遗产意义的当下接续。
片段一: 周王庙会不仅仅是演戏,据汪筱联称,庙会分“灯会”和“戏会”,灯会一般从农历正月十三开始,称为上灯,至十八结束,称为落灯,为期六天,以元宵节为高潮。元宵那天,六门四乡都要出龙,其中以大周王庙的龙最神气,龙头大、骨节多、龙身长,锣鼓也特大,有“衢州第一龙”之称。入夜出龙时,点上蜡烛, 色彩鲜亮,以火球流星开道,火球飞舞时,观众自然回避,龙灯畅通无阻。说起周王庙的龙灯,现年91岁的郑怀棪老人依旧很激动:“十三开始闹龙灯,十四到十五元宵最热闹。十五元宵是大闹,一片繁华,到十六是更加了,十六是扫街,家里有多少火炮尽量放。其他龙灯吃不消鞭炮都要逃,唯有周王殿的龙灯根本不逃。”
嘉庆《西安县志》中有周王庙祭祀与演剧活动的记载,以上片段主要讲述周王庙相关的另一项地方文化活动——灯会。通过当地老人(汪筱联、 郑怀棪等)的叙说,周王庙作为衢州城一处重要地方文化场所的意义建构进一步得以强化。在这样的当代原真语言呈现中,它所承载的地方文化记忆得以言说,其在相关文化实践中的独特地位也被凸显出来。由此,周王庙与衢州城市及其百姓生活产生联系,其作为文化遗产或文化空间的意义和价值也得到了表达。
片段二: 衢州乡贤、民国《衢县志》作者郑永禧先生拜谒周王庙,曾有诗《瞻孝子真身赋》一首: “漫说神功济巨川,满腔纯孝剧堪传……英灵千古谁能媲,幼女曹娥映后先。”
以已有的诗文言说文化遗产,使其在原真的诗性语言中获得流动的意义空间是中国遗产话语的重要传统。通过这首民国郑永禧先生的诗让我们进入到更为深远的历史时空, 一起思考和感悟周孝子及其庙宇的历史意义源流和文化价值。
片段三: 周王庙的肉身,据老人说,解放时还在。住天皇巷的张斌老人说,以前周王老佛的真身是站在塑像后面的,真身很小,一般人不能进去。据记载,“孝子为神时,本端坐后,因见母起立”,即《衢县志》卷四中钱广居《建德县神庙记》亦载,周雄的死讯传至家乡,其母亲来到衢州周王庙,祝曰:“果吾儿,当不受拜。”欲下拜,膝未抵地而法身起立,手指皆竖,头即左顾,宛若目不忍视状。周王老佛原来的肉身,其中一个手指头是没有的。张斌解释说:“他母亲咬的,讲他不孝。” 上营街西河徐氏后人徐先熙老人则说,他小时候听祖母讲,周王爷的母亲听到周王变成神了,便来烧香,给她儿子磕头。周王爷认为,娘给儿子磕头,这样不好,于是站起来,拇指头朝上,意思是要拜天。然而,他娘却认为:“我给你磕头,你还要自称老大。”于是把周王的手指头掰掉了。
在这一民族志片段中,我们串联起与周王肉身相关的地方言说与传奇故事。在这一历史原真语言与当代原真语言结合的叙述中,周王庙作为遗产的文化意义建构得以展开,强化了周王庙作为周王信仰发祥地的神圣性和权威性,周王作为孝子的原初文化意义也进一步生发。
片段四:如今周王庙的建筑基本保存完好,但香火式微,其原本的文化涵义也基本已经消失殆尽。周雄祭祀当年之所以能成为江浙流域文化的重要部分, 依靠的是其多样性的礼制意义……
这一片段被置于衢州水亭门遗产研究报告周王庙篇的末段,它所用的语言是当下的、研究者自己的,其中隐含了我们对文化遗产的意义生成基本依赖于当下话语的担忧,也带着我们对遗产意义多样性,特别是重新发掘历史传统话语的期望。当然,这种基于书写者自己语言的遗产意义建构不宜过多。
综合以上的呈现和探讨,我们可以看到,周王庙的遗产意义生成与相关的语言和话语实践直接相关,我们使用什么样的语言言说它,就相应地在建构什么样的文化遗产。语言原真性,包括历史语言原真性和当代语言原真性的保留,对于遗产意义的保护和传承具有重要价值。(原文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