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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克《致人类》在台出版(附诗选及目录)

  台湾甘露道出版社于近期出版当代诗人沙克的诗集《致人类》,成为后疫情时期及局部动荡阶段的归位人本、平复心神的优选读物。正如诗集中的《世界永远美好》所写,“别把气候变化当成忧愁/人心始终温存,担当一如条律/黑白黄红,变化着生与再生的底色/天地之爱不急不慢地运转/浩瀚,真切,精细/世界分秒在变……世界永远美好”。

  《致人类》收录沙克自1988年以来写作发表的关于古今中外人物的160余首诗歌,分为书写中国文明先贤的“汉语先贤卷”、书写中国当代文坛人物的“桃花潭水卷”、书写国外近现代文明先贤的“天涯比邻卷”以及书写故乡族群的“自家自在卷”和书写父女母女日常的“小女阿忆卷”。诗集的卷首语反映了《致人类》的题旨和精神指向,“你是人类,我是人类,他就是人类,生命的主体和个体存在于些许的意象形态。时间流中的生态所包括的有形无形的历史感,原子及分子链,以及情智、意志和细节,都是人类的构成。我们不是隐喻,根本的是活着,物质活着,精神活着。神,因人而活着。”

  读者们如欲阅读诗集《致人类》,可与电子邮箱1055668998@qq.com联系咨询。

 

  诗集《致人类》作品选读

 

  一、“汉语先贤卷”选七首

 

  [老子]

 

  一只绵羊爬进春秋

  偎在老虎的怀里

  讲述天方夜谭

  虎牙被一卷一卷故事

  磨得柔软如棉

 

  一块陨石降临

  那么突然,溅着火星

  老虎受惊,瘫成一丛青草

  绵羊饱餐后遁然如云

 

  老子也无处追寻

  口中喃喃,一、二、三

  大道和小道上,羽毛,腿

  互相抢道,风凰与乌鸦同栖

  树叶上的老子呢

  不丑也不俊

 

  那许多小子,找老子

  被一部蓬勃的胡须淹了

  春进,秋出,有了人样

  老子吞一粒丹丸

  枕着龟背午睡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自有人替天行道

  太平长寿,老子欢畅

 

  (1994年)

 

  [庄子]

 

  庄子脱离了村庄

  四肢参差不齐

  一枚蝴蝶飞离人烟

  逍遥法外

 

  鹍鹏是又一种蝴蝶

  背负青天向南飞

  庄子闭目养神

  意思是:坐地朝天

  目空一切动作

 

  你鼻尖上的寒蝉

  御风而行

  在杂木草丛间放纵野心

  不问春秋,生死由它

  你外壳多变

  你墨绿的血不会

  淹死蝶恋花

 

  都在忘川流连

  水声稀少

  而今无依无靠的蝴蝶

  改嫁给谁去吹箫?

 

  庄子不感动

  指头捏着蝉蛹之变

  雪白的眉毛似有若无

  东方的心,草长莺飞

 

  (1994年)

 

  [屈平]

 

  楚怀王喜,楚襄王怒

  屈平立身门侧,秀一口奥妙楚辞

 

  喜怒,寄于香草美人

  问老天一百七十三个问题

  问自己一个问题

  香草,美人,谁爱你?

 

  时光的堤岸在春秋间弯曲

  在战国间弯曲

  青史里,舰船碰撞,国情危难

  逼着你的身板愈发平直

 

  天意冲决,淹没牢骚

  你平,你直,你投江祭志

  激荡出一部离骚

 

  子子孙孙,长智慧,赛龙舟

  摘柴叶包粽子,拜不尽圣贤之灵

  感不尽汉语词典的恩

 

  屈平屈平,香草美人你爱谁

  天,地,国,你爱谁

  屈平屈平融进日历

  世代恭敬,众心捧爱

 

  (1994年)

 

  [阮籍]

 

  喝酒

  竹子当箫吹

  竹子当拐杖

  竹子当酒壶

  竹子当肉,尝一尝

  悖礼,放诞

 

  喝酒,咏怀身世

  听那个酸——

  灵幽听微,谁观玉颜

  灼灼春华,绿叶含丹

  喝酒,喝酒

  把一个半的孤夜熬亮

 

  管它魏朝何年终

  喝酒,喝酒,喝酒

  喝酒,喝酒!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管他娘的皇帝老儿打什么算盘

  几个酒嗝对冲圣旨

 

  大名阮籍者

  到如今还叫阮籍

  隔壁的车夫马三滴酒不沾

  整天鬼鬼祟祟

  一门心思地往官场爬

  也敢叫他阮籍

 

  梦会过醉酒的阮爷

  口占五言句,撕掉《劝进表》

  闹着与我掰手腕比力气

  眼里憋着悲愤,抗争,绝望

  我用的是机械手

  稍一使劲——喀,喀

  传出断竹的声音……

 

  阮爷你不识时务啊

  就算你再狠

  哪是现代主义的对手

 

  (1994年)

 

  [陶渊明]

 

  祭酒,几斗米?

  县令,几斗米?

  化身农人渔夫几斗米?

  逸猛志,爱丘山

  躬开荒田,弄菊戏蝶

  悠然一角洞天

 

  过六百年再提赊酒账

  把道上酒鬼醉死

  这些个洒脱又值几斗米?

 

  点灯瘦书童

  磨墨胖丫鬟

  发妻守在床头做女红

  你捡来秦汉遗落的砖头做镇纸

  压着柴、米、油的寡欲

  干饮河海几大斗

 

  不做梦,不理差使

  藏点私心,做些名山事业

  目中空寂,无喜无愠

  弄几页魏晋诗章来换酒资

 

  归去来兮,来兮归去

  不为五斗米折腰

  再过六百年温习你的精髓

  效仿成巧嘴的绕口令

 

  查无陶老师嫡亲

  名下几间草舍均系仿造

  众声合唱他的真传:“猛志逸四海”

 

  (1994年)

 

  [曹雪芹]

 

  在皇宫影子后的园子里

  拣个梦,无人知晓

  拣了繁华的伤

 

  说吧,小说,大说

  人人都说梦

  写书的雪人

  被读书人的滚热口气

  融解成虚名

 

  万象,脂粉,琐事

  一个男人对付不了

  一个男人喝稀粥

  一个男人头上长蓬蒿

  滴血的文字腌熟一块石头

  几百个糖人面人

  说红楼,说石头,说不够

  云鬓乱飘入空阁

  系得住几段诗词的惊艳

 

  进园子的人出得来几个?

  你造自己的红楼

  关得住美女,收不住流水

  落得个倒霉的才气

  梦里梦外难做人

 

  有人爱吃窝边草

  你爱虚构故事唱好了歌

  好了好了太好了

  多大的才气多大的霉

  拣个梦,人人说:繁华的伤

  好了好了,唱无过

 

  (1994年)

 

  [鲁迅]

 

  画个圈做门

  钻进去,躺进黑屋子的沉默

  耳朵挓开就是窗子

  瘦弱的馒头

  蘸着仆倒的血光

  喂食绝症的咳嗽不止

 

  茴香豆,剩无几

  懒得理睬黄酒壶的之乎者也

  落入黄口小儿的嘲笑

  一只被比喻的狼

  被厄运女的唠叨虚幻了

  被狼吃掉的孩子也虚幻了

  麻木的听觉仅对两对獠牙有反应

 

  上野的樱花

  不见得比绍兴的桃花美

  那里的手术刀不比这里的砍刀

  仅能解剖,不能砍头

  不如用一支笔来戳穿黑屋子

  破帽遮颜,或横眉冷对

  像一株憋闷的野草

  呐喊阳光、氧气

 

  为什么不和颜悦色

  阻止别人和自己走进黑屋子

  用一个爱字

  把黑屋子里的人引出来

 

  比硬

  还多几分恨

  似比伟大减了一分

 

  (1994年)

 

  二、“桃花潭水卷”选八首

 

  [童话的大海]

  ——致诗人、翻译家绿原

 

  在黑暗里说童话的人老了

  在黑暗和光明中听童话的人

  老了,已老了几代

  摇响春天小铃铛的少年

  长成一只白胡子的豹

  他温和的目光,与钢铁为敌

  熔断京城寓所的栅栏

  焚烧所有寓言的华丽封面

  在海外的童话中,一个

  年轻的父亲怒投长江

  在二十世纪中叶的黑夜

  去找屈原煮酒理论

  我告诉你们:他死不了

  绿原活在更美的童话中

 

  一只苍鹰的智慧和激情

  让多少鸟儿失重

  天空更空灵,大地更自在

  那段历史在他的眨眼之间

  显示原来的泪水和意志

 

  让我们被迫在失重状态下

  坐着高速的夜行车飞驰

  我们只是大海所失落的原子

  我们走向海,走过民族的

  感情花园,语言的囚笼

  我们走向全部的大海

 

  海的深度包括天空的高度

  天空的高度包括海的深度

 

  (2003年)

 

  [三只航船]

  ——致台岛的洛夫、痖弦、余光中

 

  洛夫洞穿一块硬木头

  套着它漂进深海

  语词、语态、语义、语感

  潜入马里亚纳海沟

 

  痖弦优雅不知世风日下

  自设文本的深渊

  把一座造船厂放在里面

  看起来像海市蜃楼

 

  余光中不在船头就在船尾

  编写一坛又一怀乡愁

  压在舱底自饮

  醉醺醺地靠上故土

 

  敲锣的人是余光中

  卖糖的人是痖弦

  洛夫他把元音酿成蜜毒

  我在海峡此岸喝咖啡偏爱苦些

 

  近些年,他们组成母语的航母编队

  装载五洲四海向原乡冲撞过来

  我静处大陆某间小屋

  安然如故,可远望也可近读

  自守一角渡涉之泥

 

  (2010年6月)

 

  [十个春天]

  ——致雁西

 

  十个春天是一个包

  把南国之行的几个城市打在里面

  温润的阳光和雨,翠绿的诗,花红的酒

  产自你大面积的性情

  酒吧因此醉逸,卡厅唱到高潮

 

  两幢楼房永远不会靠近

  两个城市相向而飞

  佛山—深圳,中山—广州

  被两只酒杯连成一线

  海口的夜被海风熏得情绪斑斓

  到椰林里幽会的鸟都是鸽子

  游魂多走了好几条街巷

 

  十个春天打一个包

  把两个或许单身的交情打在里面

  这还远远不够,我们思想卡都没透支

  足够去寻思一份正餐:爱与爱人

  包里叠着不同的构思,一致的行动

  写灵感的苦乐,写须蔓的情劫

  吸引无止境的美与自由

 

  (2012年)

 

  [丽达、罗敷, 麻雀、夜莺]

  ——致汉语现代诗的伪学院派

 

  在遇不到雅典娜的雅典

  阿特逖勒斯大街的桑树叶肥大油亮

  兼职时装店的模特不叫罗敷

  她被平实的目光变现成女学生丽达

  披着爱琴海粼光,好养眼,不用去养蚕织绸

 

  拐进一条深巷

  橄榄树的灰绿中栖息着天鹅

  满怀行而下的爱,每晚飞进夜店寻乐

  有个汉语现代诗的学院派网游到亚里士多德街

  遇到夜女郎罢工游行,惶惑不安

  喘着雅典学院之后2300年的后现代粗气:

  先贤的大名怎么用在了红灯区

 

  切换视角……斯德哥尔摩的日光

  把唯美的鸟鸣,染作铁灰色

  就在市政厅前的湖边,一排柳树悠着丝條

  枝桠上,西风颂时响时弱

  不像天鹅——也不是夜莺所为

  更别联想到麻雀身上

  是饮多了伏特加的乌鸫在那里练声

 

  从南欧到北欧,打理现代汉语的意绪

  书房里,地图上,互联网中

  古典,后期印象派,象征和极简

  研磨咖啡和茶的人格……

 

  跳转个视角……革命圣地波士顿

  酒吧、涂鸦,科学创造,棒球新闻是活命的方式

  有一位钢管舞娘是博士,研究杜甫的

  是AI智能人,讲公德,高情商

  偶然爆粗口却人见人爱

  她拒绝加入民主党、共和党或哲学家

  忠于唐朝书院的诚实的理想

  每天为学院派的真身杜甫老师献吻九次

 

  回身……到东亚大陆

  不爱做实验和田野调查的汉语体制

  把人文系科膨胀成人文学院

  埋头做理论,没问题造问题做炼金术师

  把艾略特、奥登现代汉语化

  书房外,满柳树的麻雀叽喳不休

  某副书记在训斥一帮教授讲课没分寸

  必须这样:夜莺在山毛榉的枝头品着红酒抒情

  小夜曲殷殷伴奏,丽达同学倚靠橄榄树

  在天鹅的抚摸培养下升华为女神

 

  画外音:“可以把丽达当罗敷,把麻雀当夜莺……”

  不错的,攒点学问、课题费,余下才情

  写些汉语现代诗。灵光,闪现部级的命题:

  论种子与土壤气候的虚拟可能

  及三代改良的非必要性。文献索引(1)(2)(3)…(97)

  存疑:1978年后

  或1978年前,汉语现代诗的学院派

  住在哪座城堡,或名叫康桥的居民小区?

 

  (2013年)

 

  [子夜,星空记]

  在扬子江入海口一一启东的子夜时分,我与来自北京的向阳、西北的贾浅浅,望星空望了一堂课时间,承受天地人之间微弱的互感互动。——题记

 

  大于我和想象力的光源

  从无限的高深远处

  向我接近

 

  从来没有连线过这么多的身外之物

  夜穹的无数吊灯

  悬在头顶上

 

  高挑的冬青树支棱着骨骼

  挂着云絮,为可能跌落的星子做缓冲

 

  一根时间串

  串着十一颗星子

  分别是北斗,我,向阳,贾浅浅

  和群星之心的启明星

 

  星空的望不尽处

  是湛蓝如深渊的物距

  毕达哥拉斯和孔老庄站在那里

  拿着时间串的教鞭

  上了一堂四十五分钟的课

  听课的,是半梦半醒的岁月之驹

 

  被俯视的城市

  夜不灭灯,灿若繁星

  这人间,这激情,这澎湃至

  万籁无声的火、理性及平安之态

  本来就是一幕星空

 

  云海越变越浅

  星闪,星隐,心动

  今夜被诸神充满

  没有上帝凡人之分

 

  我领养两颗盯着我看的小星子

  搀着他和她,低头走了一会儿夜路

  再抬眼望一下星空

  回到慢移慢动的马厩中

 

  伴着光,迎着光

  度过此夜和后来的半生

 

  (2021年11月底)

 

  [夫子心]

  ——致丁帆教授

 

  一砵乡土垫高学理

  腰是直的,走心吐出的语汇

  砌得起一座学府

 

  磨穿讲台

  在书页里熬过几朝几代的通宵

  识破经史、典章的虚和谎

  茶馆里的谈笑挥洒

  溅出科学、民主及自由

 

  太多的论证的蝌蚪

  在笔记本电脑里长成一尾尾鲸鲨

  激醒网浪中的茫茫民智

  手指、笔尖,点通了雨雾之幕

  还原精装下的错题伪题

 

  在散文的漫步中

  这位夫子端着五四青年的画风

  跟几缕晚霞咬文嚼字

  与孔孟先生争辩庙堂的使动用法

  欲望与墓志:是朝纲本质

 

  灵光频闪的观点里澎湃着江湖之真

  呛着了江浙才俊的阴柔气

  ——几度文骨的软

  把人味,人话,人血,人性

  灌进弟子们的慧根

 

  现代汉语的深渊里波涛起伏

  夫子之心容得世态往复

  庙堂一如毫末,被你的无名指一拨

  掸出夹克衫下摆的布缝

 

  (2021年12中旬)

 

  [虚构者的救赎]

  ——致无限可能的莫言

 

  末世的秋风浸淫红高粱的穗子

  酿出酒、墨和血热

  嗷嗷如婴啼

  听闲的耳朵误听成了魔幻现实主义

 

  千百万字的胶东兵马

  隐入虚谷

  与内与外相持衡

  想象力以妖怪狐仙的原形

  演义无量慈悲

 

  以无形

  渗透到鼎的痛处

  读通一道道纸做的坎

  看清楚柔韧、封神榜和华夏

 

  看清楚

  无数的蝌蚪像司马迁

  在洇洇墨水里挣扎……断尾成蛙

  看清楚人与兽名字不同

  在广厦草庐,在洞窟各由其终

 

  又到了寒冬

  竭尽专横的强光向左照耀

  万般蛰伏

 

  前事之劫未尽

  后事又加剧重演

  迫使一条心线略略弯曲

  免得被牵向二十万吨的至暗至冷

 

  虚构者欲言又止

  在背光下的墨和水中救赎

  融入一波接一波轮回

  拉住人之为人兽之为兽的环扣

  不赞美,不诅咒,不羞愧

  渡涉良性之川

 

  恍然几世间反转本土

  在世界亚洲中国山东省高密县东北乡

  高粱秆上结出一个大灵魂

  投进了星系的运转

  其实无神也无态,虚若负氧离子

 

  环绕着,凝视着

  并非都美好如画的苍生

  东北乡高密县山东省中国亚洲世界:

 

  信我,善待我,美我

  依然故我

  真真的现实主义

 

  (2021年12月末)

 

  [致人类]

 

  抹去眼角的一滴液体

  某个部落的生活从此泯灭

 

  一滴液体中,原来

  荡漾着核苷酸的草原丛林

  山丘上,猎豹、狮子摆动尾巴

  向一朵日落致意

  蓝花楹托住幽幽静的天

  为倚在身下的孕妇撑开树冠……

 

  荡起一片风沙

  又一滴液体被抹去

  连带着笑、脂粉、药味

  村寨里的鹦鹉歌手和花蛇女仙

  连带时间地点、遗传密码一起泯灭

 

  第三滴液体第四滴液体

  第五滴第六滴液体的你们他们

  还在贪玩,一脸的兴奋

  制作风景的化合物和精神致幻剂

  想从沼泽中提取母亲

  重演不死的神力

 

  在生物的五界

  寄宿着疯狂裂变的欲念

  顽皮难缠,争着做精神实验

  从眼角抹去一滴液体

  荡起风沙抹去又一滴液体

  被电磁波渗透的部落相继泯灭

 

  ……对不起

  我还没有被泯灭

  在一滴液体中顺从自然

  想一件事:爱

  说一句话:爱生命

  做一个动作:生活,生活,生活

 

  (2022年4月)

 

  三、“天涯比邻卷”选八首


  [战争与和平]

 

  认真看书学习,弄通海明威主义

  ——题记

 

  那一年天色时好时坏,雪

  来得迟,战地春梦中沿袭着炮声

  中尉先生,不,亲爱的亨利

  圣安东尼像背叛了你的脖子,银质勋章

  换下了袖口上的不荣誉之星

  战争虽说是件私事,下雨却是天意

  保证“见票即付”。那么和体内的弹片永别吧

  多喝几杯苦艾酒,船载卡萨玲

  漂到瑞士吃早餐。那家咖啡馆有一只

  爱翘尾巴的肥猫,腹怀死胎

  像偷渡者满目凄迷,踩脏了坐标恍惚的

  旧地图,迈着战前的老娘步伐。

 

  好样的乔丹,西班牙的桥生来

  是你手中的鸡蛋,捏碎它你便走投

  无路。叛军四伏。还想钻进鸭绒睡袋吗

  逗逗长着好乳房的小兔子。玛丽亚已学会

  接吻。人的想法一旦自主

  有些生命便成了附身的乱毛,必须剪掉

  被时间,被互相咬尾巴的两项原则

  剪掉它你的拳头便被裁判举起

  近三天里马德里无战事

  那丧钟倒底为谁而鸣?乔丹

  你为谁在三天里完成一生的媾和。

 

  非洲海滩上的狮子,化身成

  马林鱼,桑提亚哥的朋友和对手

  奔突在帆的疮疤上,把“85”这个数字

  打入厄运。老头儿你得弄死马林鱼

  哪怕与狮子样的它一起死

  搏斗、击杀……弄死它!

  而海,和你一样是打不垮的,她才是你

  唯一用来谈心的女人,满肚子不好不坏的鲨鱼

  弄死它,不让它啃食马林鱼的肉

  唉,要是那跟屁虫的男孩这次能跟来

  就成了,搭把手弄死更多的鲨鱼

  好老头儿,那孩子必成大器

  他早已站在海边,等着你拖回马林鱼的骨架。

 

  死老头儿,你看,报纸上的垒球赛

  又开始了……报纸未版的下端

  躺着本世纪最大的,狮子。

 

  (1989年)

 

  附注: 我对海明威的迷恋从1979年初开始,从15周岁到25周岁的10年间,在一个闭塞小城完全独自地、无人理解地与海明威的灵魂窃窃私语。海明威的小说代表作《战地钟声》(主人翁亨利、卡萨玲)、《永别了武器》(主人翁乔丹、玛利亚)、《老人与海》(主人翁桑提亚哥,还有马林鱼及一个男孩),对我早期文艺观念的形成具有重要影响。此诗曾获1989年青年文学家杂志社“首届中国短诗大赛”佳作奖。

 

  [吞噬你的灵与肉]

  ——致巴西作家若热·亚马多

 

  巴伊亚州老船长,我也长了胡子

  现在可以说了我早在你的迷狂故事里

  迷上了一位混血的姑娘玛塔

  她被你编排在瘟疫和饥饿的道路上

  那时我十三四岁,为她的不幸遭遇难过落泪

  羡爱她的美体却又爱莫能助……

  只能回过头来读你,若热·亚马多

  爱你热血沸腾的一段段故事

 

  加布里埃拉、康乃馨和桂皮

  三个名词合成拉丁美洲

  缔结你这位可可园牧师的声誉

  你无边的土地,拿出现实主义的黄金果

  把长着许多乳头的仙人球

  放到我枕边给予少年渴望极了的光和汁

 

  岁月蒙尘,没有心腔给你作回声

  唯有我痴,保留一只旧木橱

  珍藏你几本长了绿毛的长篇小说

  从1977年做你的书虫起好多年过去了

  我重读巴西,舔舐你的一脸浮尘

  露出人物形象下的鲜美情节

  又一次,吞噬巴伊亚州老船长的灵与肉

  提升着物质生活里的亮度

 

  (1994年)

 

  [亚尔德·叔本华]

 

  那是谁,心陷雾靄中的微弱光线

  对秋风中的花朵痴人说梦

  与凋落的夕阳一起手舞足蹈

  那是什么意志,浸润宇宙

  经过淑女们的窗口

  使窗帘随贞洁的表象滑落

  那架撑破了经院哲学的身体

  是怎样奇形怪状的容器

  盛着孤僻、狂妄和不合时宜

  遮住了费希特和谢林的光芒

  闷死了黑格尔那只理性的鹦鹉

  看看德意志的蓝天上

  谁是不朽的灾星和福星

  谁在悲观的情绪中

  涅槃成了光荣翘起的尾巴

 

  亚尔德,出门怎能不带雨伞

  走向意志的路,远得不见人影

  污泥浊水浇淋你怨谁

  无尽又无良的,凄风,苦雨

  透过皮肉,对永生的烦恼而存在

  永不消失的噪音随嘀嗒秒针

  扎入梦魇,对灿然的

  智慧而存在,永不合眼的枪管

  填满了怀疑和复仇的火药

  对阻碍意志的囚笼而存在

  只有性格柔和的小狗

  与你相依为命,随你的独身

  随你三十年寂寞而存在

  当所有的翅膀飞出神秘的意志

  所有树枝开满情商的花儿

  救赎的果子,便落在了

  你命中注定的垂垂老矣的阳台

 

  那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

  你那颗鬈发纷扬的脑袋

  耷拉下来,停止了心血来潮

  相同的愿望使人们开悟

  领会你的意志,为后觉的世界发言

 

  (1995年)

 

  [尼古拉·特斯拉]

 

  在物质的宿命中

  你找到神火

  人间的灯和天堂一样明亮

  每一牛顿的人力

  含有你狂想和做梦的成分

 

  一切的创造来源于灵思

  你射出一束激光

  穿过太空外墙的虫洞找到无限

  你从显微镜下找到了

  某个细胞趾缝间的私密王国

  你的手工闪电宛若丝绸的爆裂

  打着迷人而惊悚的雷霆

 

  在美洲亚洲的不同角落

  晨雾消散时,鲜艳的美人们

  裹着娇气和忧郁,向你的无线电波

  诉苦求援,你被打动

  用视频复活了她们亡故的亲人

  在你无限长的袖笼里

  机器人破解了人伦的密码

  长出导弹和原子弹两只毒瓜

  一旦炸开来比天降洪水惨烈得多

 

  你用一连串的顽皮实验

  发现了现代世界

  指明了未来生活

  那些个院士、博导、教授

  混迹在你的几张手稿中

  为一道多解的方程题晕头转向

  不知把脑袋往哪里搁

 

  尼古拉·特斯拉

  你做着上帝的兄弟或化身

  为调试这个宇宙的程序

  经常搞发明熬通宵

  当温柔的情人第四次给你端来咖啡时

  你丢开手稿和实验室

  往她的脸上涂抹空灵的科学之蜜

  天上的文曲星们跌下来

  变成站在你窗口听课的小学生

 

  尼古拉·特斯拉

  上帝创造了人

  你创造了人的智慧和力量

  即使恺撒大帝和忽必烈

  也得在另一个世界被遥感

  服从你,侍卫你英灵

 

  (1995年)

 

  [彼得·柴可夫斯基]

 

  四季连动,狂风永不止息

  在爱和烦恼中吹来吹去

  深夜像伏特加的瓶子

  砌成堡垒,抵挡零度的因缘

  隐逸女神为你接通天堂

  复活着一处田园的安谧之梦

  十多年的情书

  是卢布和蜂蜜调和成的雪橇

  载着与你不相称的童话

  驶出浓雾和淫雨封锁的彼得堡

  那些飞不出鲁宾斯坦

  院门的雏鸟,再也不用你去作和声

 

  到宽畅明媚的情怀中

  吐出古典的碎骨

  出没于仙女的森林和花丛

  天鹅湖端在胸口

  丁香花散布着优雅的预言

  魔法与幻影,在睡美人的笑意中

  破灭,一节节地牵动着

  伏尔加河的情感,这如歌的行板

  是奔流不止的岁月和意愿

 

  每一根任性的手指,都与空洞的

  雷声不协调。你弹奏的是

  热烈的不能谱曲之爱

  如同地心的响潮所向无敌

  淹没教堂的圣乐,冲决了沙皇的

  老门槛多么让人惊慌

  听我说,害羞的彼得,亮出

  你自身的底牌黑桃皇后

  征服旧势力。巨大的托尔斯泰

  不住地擦眼泪,在你琴键的跳动中

  在你每一张失恋的牌上

  读到了,俄罗斯的苦难和忍耐

 

  不安的游魂

  悲怆的交响曲

 

  (1995年)

 

  [阿多尼斯]

  寂寞的,全身包裹的

  只露眼睛的

  叙利亚

 

  沙漠与飞出沙漠的吟者

  把尽可能多的沙粒吟成小宇宙

  敞开给男人和女人

 

  真主、上帝合成真理

  在阿拉伯语的基因序列中

  故乡变得开阔

  具有足够的能见度

 

  法兰西贝壳

  未必放得下一只柔软的心形

  触须伸展向东方

 

  在东方

  不可能穿越布满刺藜的远古沙漠

  唯有待在思想里

  与一个临时性的海岸

  产生互通的可能

 

  阿多尼斯化身为植物

  给山林动物注入性灵和异想

 

  (2017年11月)

 

  [赞美一位叛神]

 

  与一切执迷不悟之间

  隔着一江春水

  与远方的情怀、序、形容词之间

  隔着松动的牙根

 

  与经典之间隔着墓碑上的虫洞、菌花

  让时光听命于个体意志

 

  设一个局

  隔开可能与不可能之间的触点

  撑开天的空,地的大,宇宙的爱恨成因

  自己成为局外的原始力

 

  斯蒂芬·霍金

  消解创世记神话的叛神

  你刚死去

  上帝就睡上了安稳觉

 

  (2018年3月14日)

 

  [日出时的贝都因女人]

 

  橘红的天

  黑沉沉的沙漠……

  从中间的分界线升起了鸵鸟的蛋黄

 

  番石榴大小的繁星

  融成了碧空

  沙丘、骆驼领受着光和风

 

  帐篷,盖住脚

  蘑菇袍中泛起乳香

  一个被晒黑了脸的女人调好面糊

  用平底的锅翻烙薄饼

 

  风尘光粒扑打帐篷

  椰枣、奶酪和信仰之味

  从一日之晨,从她的嘴角逸出甜润

  辛苦,极简,忍耐……

 

  我在寻归的差旅中借宿于此

  醒来时称呼她人类

 

  (2023年2月)

 

  四、“自家自在卷”选七首

 

  [母爱的纪念]

 

  母亲一生的忧伤

  被孔雀的鳞片装饰着

  谁能晓得她身上

  随风飘落的青春是几位数

  二十年前与我分开后

  她再没回过脸来

 

  时光是恶意的

  为什么要折磨生活

 

  我被一种势力搁在桥墩上

  河水眼看着上涨

  漫到我的腰

  此时我多么需要浮力

  此时从上游飘来母亲的一封纸船

  清秀的字迹被泡得模糊不清

  此时我情愿变成枯木

  担起母亲的苦心

 

  母亲的经历是电影故事

  度过从大学到俗世的几番蹉跎

  被时势改编着情节

  成为我的教材让我熟悉水性

  在母爱两个字的感应下

  适应着生活风浪

  成为一条家庭小河的船长

 

  时光是慷慨的

  用它的二十年来纪念母爱

 

  (1988年11月)

 

  [回故乡之路]

 

  铮亮的铁,铮亮的铁啊

  你犁开大地的胸膛

  划破血缘和情义

  埋下气愤的种子,危险的坐标

  埋下对鬼魂的对抗

  烧不尽的野草下面

  怀乡的梦何处收场

    黑暗的隧道有多深

    我的脊骨有多长

 

  生锈的铁,生锈的铁啊

  你引我的父亲进入木头

  带我走出树林

  把太阳顶在头上

  把末日的草帽戴在头上

  父亲的信仰焚烧成钢

  为我压惊,壮行

    故乡啊我从哪里回去

    故乡啊再生我一双大脚

 

  我怀中只有一块银元

  却有不尽的苦难和志气

  走下山冈,找遍烟火

  清淡的溪水正向低处流淌

  人心也比呼吸更空茫

  是夜幕,巨大肺叶的颤动

  还是草尖在风中小唱

    故乡啊,收起你的盾牌

    故乡啊,让我在流血之前生还

 

  炽热的沙土,交替着生死的床

  温暖着另一个我,月光下

  陌生的影子寸步不离

  我多想甩开他,这世俗的尾巴

  这无耻的谄媚的暗箭

  我要精光光地走向那里

  在大河的身边,那亭亭白桦

  那长满茱萸的土包包挺拔而健壮

  我能带谁,这无知的世界

    带谁走进故乡的乳房

    领着地下地上的人们合唱!

  (1993年)

 

  [回忆着,记录着]

 

  清明后夜,蚂蚁渡过大江

  开在尸骨上的花瓣是它的船

  激动的浪涛!父亲半个多世纪前渡过大江

 

  就是这少年逃离中学,肚皮里填满糠菜

  从撤退奔跑开始蚂蚁的革命!

  咬碎太阳旗,赶走东洋兵

  接着蛀空一座青天白日的王殿

 

  利爪厮杀,卫生箱的弹孔被钢笔套塞住

  指缝间留下医务兵的小命。带一把口琴上大学

  十字精神印在万匹康复的牛腿上

 

  两代人的家史,父亲和我

  写在从不低头的笔直的水杉树上

  他付出一生,我也不苟活

 

  网上阳光蠕动,街头一地灿烂

  我为自己和别人干活,为生命而思想

  我心里安装蚂蚁的感情和力气

  每年清明时节驱使双腿

  去灵魂的部队为父亲敬献胜利的花环

 

  (2009年)

 

  [平原和湖水,青鱼和奶奶]

  ——怀念逝于战乱年代的祖母

 

  奶奶的平原打开心脏

  吐露血热的愿望

  劳动的风霜和艰辛

  褪尽婚房里的暖暖喜气

 

  一条大河从湖边流过

  漂过青丝断落的伤悲

  粮囤和风箱撒手给幼儿弱女

 

  一条青鱼是冬天的渡船

  成了我的完整家庭

  皲裂的橹柄幽亮着几个辈分

 

  是你,湖水下的古城

  扣留了传说的桑木嫁妆

  我驮着酒坛跑到平原尽头

  跑进开春的湖水,祭祀一顶花轿

 

  水波里的奶奶面若新娘

  像爷爷披着战火娶回家时一样

  身手麻溜,在湖底的田里抢种抢收

 

  我驮着酒坛跑进开春的湖水

  挖出一座和平的古城

  为奶奶重新布置一回新房

 

  (1996年)

 

  [扫帚眉的遗产]

  ——怀念从抗战过来的爷爷

 

  穿长衫的人腰里别一把手枪

  扫帚眉下的眼神

  吓得着学童,烧得着太阳旗

  教棒敲打光阴里的懒鬼

  手枪射击来犯的魔鬼

 

  战争和争斗,冷硬剧场

  演绎冷硬的格调,忘我而不忘仇

  阴风暗箭穿过他的里里外外

  惹了他枪的人不得好过

 

  七十年代,他死后十年

  淡忘他面孔的一个小学童刚记事

  摸玩他的旧枪套

  从铜扣的反光中辨认那付扫帚眉

  脑袋里一会闪出斗士

  一会闪出老师,一会闪出公务员

 

  一会我的目光

  清晰起来,柔顺起来

  那是我奶奶的丈夫

  是我父亲的父亲,是我爷爷

  我觉察到扫帚眉周围的复杂年轮

  像两把砍刀聚集着

  枪弹与和平的多重血光

  残酷、炙热,带着深邃和温情

 

  深邃和温情被我接受

  随着时钟的滴答增添了意味

  这一份遗产使用不尽

  这一付扫帚眉锁定我一生的秉性

  书写着生命、自由、美和爱

  进行着生命、自由、美和爱

 

  (2009年)

 

  [1935年的照片]

  ——怀念帅气的外公

 

  外公。黑白,泛黄,灰黄

  水浸烟熏,世事折腾

  从怀里到影集里,到玻璃台板下

  鲁迅式的长袍皱褶没有压平

 

  外公,山城小业主

  娶了媳妇过得真舒服

  我的母亲蜷曲在相片背后的

  外婆肚子里,期盼来年

  躺进店铺门边的摇篮

  小手比划七十七年后的家庭

 

  我翻拍外公,想把斑驳的家史

  连带东三省的苦难史

  拍清楚,与他拍照时的年龄吻合

  办不到。去世后的外公

  岁数还在增长,面目越发模糊

 

  母亲说,外公的五官长到我面孔上

  冲淡了他自己的样子

  比照母亲俊秀的眉眼,我心想

  现在都什么时代了

  我要是穿上鲁迅式的长袍

  会比1935年的外公帅

 

  那时外公在皖北不好过

  受苦遭罪全靠一件长袍抵挡

  现在我身穿便服闲装

  家庭的凡事凡物也比1935年帅

 

  (2010年)

 

  [思想者]

 

  打出脚边的泪坑

  无助时足够

  做你的海来泅渡

 

  打到身上、草籽上

  带回车里便是奔跑的海

  带了矢量

 

  游进海里

  便是浪、鱼和船的谓语动词

  海会怎么怎么对待你

 

  久居长江南北运河两岸

  时有思想击打空地

  打出坑洼……肉眼伤痛隐隐

 

  深思而后行

  言语,全无出处

  天地事体在蚕茧中运转

  我一生在剥茧抽丝

 

  万物有缘

  我拿心脏来抽丝

  和风温馨,丝网晃悠未断

 

  (2023年春)

 

  五、“小女阿忆卷”选七首

 

  [在2023年]

 

  我坐在一望无际的麦浪之中

  偶尔呷几口稀疏的月色

  逐字咀嚼晚报的墨香

  晚报一角偶尔发生陈年旧事

  使我联翩浮想从前

  我所剩无几的黑发

  又结出两三只棉铃

  小孙女儿在上面跳来蹦去

  累了趴在我腿上静静入睡

 

  女儿不住往炉中添柴火

  生怕我的胃口着凉

  我的女婿

  诚实能干的乡村教师

  为孙女儿领读课本

  讲米老鼠和唐老鸭的故事

  偶尔讲到我的事迹时

  孙女儿便用红扑扑的小脸

  蹭我刚直的胡子

  嚷嚷着外公的胡子

  扎得人家好痛啊

 

  慢慢地,我这块

  刚懂事的石头

  就被家庭的温情溶化了

  全忘了今夕是何年

 

  有时我夜半失眠

  独自走出篱笆院子散步

  顺便看看麦子的长势

  似乎觉得女儿那勤劳的双手

  在麦田里沙沙作响

  同样是这双手

  一次次在稀疏的月光下

  搀我走回鼾香四溢的小屋

 

  ( 1989年4月,女儿母腹中)

 

  [好女人]

 

  从溪水中取出卵石

  从她的心中取出月亮

 

  从烛焰中取出她的泪水

  从她的爱抚中取出

  一个家

 

  从灯心草中取出她的女儿

  从她的死亡中取出

  萤火虫飞出窗外

 

  从阳台上取出被子

  从她的收藏中

  取出温暖的菜园,果林

 

  干净椅子上的指纹

  在咖啡和茶的杯子上

  在瓷碗和不用再关门的锁上

  在我和女儿串着的心上

  从此以后,都是节日

 

  (2003年)

 

  [幸福,原来的日子]

 

  阳光和草原从容展开水和果树的日子

  船,剑,硬盘丢了

  依然流淌着血型的日子

  草人与鸟一团和气

  走在大厦和玉米林中的日子

 

  摩西十诫,东方律法

  放在天水一方

 

  原来的生活方式和幸福

  早在十多年前的城外发布:

  我在向阳的山坡草地

  放牧几只聪明的羚羊

 

  一只叫女儿

  一只叫劳动

  一只叫爱情

  还有一只叫梦乡

 

  (2004年)

 

  [这个春天阿忆长得快]

  ——纪念女儿十八岁来临、她母亲逝世六周年

 

  就像阿忆的头发,飘得满屋子都是

  满眼都是的春光——撩开窗子

 

  她母亲的死亡就在春天

  那样干净的死亡,头发整齐

  比黑夜的灯光还亮,我知道自己配不上

  那样巨痛下安静的死

 

  我就在嘈杂的日子里好好活着

  用她留下的善良和爱载培孤单的阿忆

  让她的头发长得满屋子都是

  一棵枣树上都是,一只画眉的翅膀上都是

 

  对不起啊阿忆,再多倍的父爱

  也配不上你母亲临产时的疼痛与期待

  我在奔忙和粗心的时光中

  积聚了你的委屈伤感

 

  再多倍的冷寂无助,或者教诲、安慰

  配不上阿忆咬紧牙齿的瞬间

 

  你用十八个春天

  也配不上,也换不来我女儿发际下的一笑

  唯有她的母亲神态葱郁

  在不远的枣树根下甜美到眉梢——

  这个春天阿忆长得快啊

 

  (2007年5月)

 

  [又一次为阿忆祝福]

 

  曾经带你走过扬子江南北

  游过京杭运河的头尾

  踏过青岛的海浪

  登过沪上的东方明珠塔

  钻过千岛湖的森林

  还吃过鲁迅爷爷故乡的茴香豆

 

  却总是担忧

  你怎么长大什么时候长大

  天开眼了——

  你像一只河鹭像一只江鸥

  像一只海燕飞离地面接着飞离我

  飞到北京筑巢

 

  我算不上老,无需你搀扶

  可你已经不小必须

  像成熟的河鹭、江鸥或者海燕

  敬畏光阴,度量生活

 

  日子里有河有江有海

  有新鲜的云彩、鱼、猫咪和玫瑰刺

  别听信天气预报的误导

  少喝心灵鸡汤

  把握自己的翅膀感觉和飞行能力

 

  祝福你女儿,自立于时光

  珍惜心血的温度、来源和流向

  常常与爱的笑容为伴

  我时时为你祝福

 

  (2019年7月14日)

 

  [小女的京城生活]

 

  北京十年。你靠自己长大的

  吃素食长的,体态苗条,心态自便

  一条黑得像幽灵两只眼

  白得像火星的猫SH做你闺蜜

 

  小巢简洁,除了果蔬的色彩

  一切黑白分明,衣物家具、牛奶咖啡

  做简餐,吃小馆,看英语电影

  事事不沾政治化的边

 

  做职员。网络科技,产品创意

  拉斯达克上市,都市营销

  上班下班,双休日郊游。出差国内外

  挺忙,挺单纯,像我年轻时候

 

  子承父业的工农生活在延续

  可从你往上四代人的职业各不相同

  都有自然自主的活法。你的住处离那广场

  单车十分钟,却没有看过一次升旗

  十天里用不着一个官方词汇

  也不听皇城根下的流言

 

  疫情闹人。你没有回到我身边过年

  我有些焦虑。你发来了与SH一样肥的红包

  我回话:红包可爱,哪有女儿回家喜气

 

  (2020年3月)

 

  [夜空]

 

  云川,雾峦,溪影,都在飘动

  眼见的一种种景象

  也许背后有主

  散着体温,不回头地隐去

  勺子、虎头鲸、消息树溶没在模糊中

 

  一小颗

  不知怎么落单在右上角的星星

  忍耐……惊惶

 

  那是小女阿忆十一岁时的心

  微闪着

  比萤火虫还淡——

  暴风雨来临前的露天下没了她的母亲

 

  我揉一揉眼

  在扬子江与大运河的交汇地带

  揉去夜空下的般般伤逝

  学阿忆,自燃灯芯

  来得比萤火虫稍微亮一些

 

  (2023年5月)

 

  《致人类》目录

  汉语先贤卷/

 

  孔子

  老子

  韩非子

  墨子

  庄子

  屈平

  阮籍

  陶渊明

  曹雪芹

  鲁迅

  影子大师

  神话的城市好比一根猴毛

  大赋之马跑断千年梦

  草民之帝俯瞰淮海

  问李煜还有几多愁

  凤阳花鼓·朱元璋

  琅琊山,醉翁亭

  致一位淮河钓者

  楚歌

  秦陵的石榴

  译温庭筠

  写一位明代状元

  试做晋祠习题

  访东坡书院

  万里魂

  猜茂陵

  叹定陵

  仙谱考

  访杜牧之未遇

  赣州通天岩

  三士子

  回味一折绍兴

  民族魂

 

  桃花潭水卷/

 

  给出海的友人

  下一个世纪的老人

  大家的心情都一样

  会唱歌的鸢尾花

  秋天的铃儿

  给台湾友人

  童话的大海

  混沌的想法:爬过北极

  从过去式到现在式

  看啦,天堂鸟在飞

  立冬这天想着一个人

  三只航船

  苏州十全街茶馆会长岛

  诗人的价值

  十个春天

  1912酒吧街

  那些光波和气息

  丽达、罗敷,麻雀、夜莺

  影子诗人

  问一只汉罐

  有和无

  两只红色大象靠到洪烛的头边

  遍地是胡子

  不是最后

  吉狄马加

  杨炼

  烟斗入门

  抽象的人

  致老文青向阳

  子夜,星空记

  夫子心

  虚构者的救赎

  观冬奥会

  致人类

  词锋

 

  天涯比邻卷/

 

  战争与和平

  当我老了

  大地珍珠

  吞噬你的灵与肉

  哥伦布抵达特立尼达岛

  亚尔德·叔本华

  奥古斯特·罗丹

  尼古拉·特斯拉

  彼得·柴可夫斯基

  保尔·高更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欧内斯特·海明威

  奥季塞夫斯·埃利蒂斯

  亚伯拉罕·林肯

  娜斯塔西娅

  难以命名的动物

  何塞·托马斯野牛

  三只鸥鸟飞出果戈里的肩胛

  特朗斯特罗姆的半扇窗子

  意外的来信

  碎瓷公主

  太平洋边的小女孩

  纳尔逊·曼德拉

  阿多尼斯

  赞美一位叛神

  假如推后十年

  焰火节闭幕之夜

  篮球泪

  博彩

  在莫斯科河那座桥上

  世界永远美好

  日出时的贝都因女人

 

  自家自在卷/

 

  母爱的纪念

  祖宗

  回故乡之路

  亲爱的麦子

  活下去,并要记住

  一枚纪念章

  平原和湖水,青鱼和奶奶

  牧羊的姑姑

  扫帚眉的遗产

  回忆着,记录着

  1935年的照片

  小姑爷爷的牺牲

  复仇记

  二叔祖父的抗日

  两本家谱的故事

  楼上的园子

  无雨的清明

  我从哪里来

  我是谁

  我往哪里去

  我的虚无日子

  我的灵魂呢

  幸福感

  别对我说大海

  别对我说什么高峰

  给我的心脏

  秦淮河边的小蜗居

  两个新年

  书香、光色与衣钵

  冬晨的老市府大院

  秦淮新河考

  春夏日常

  思想者


  小女阿忆卷/

 

  在2023年

  给女儿

  这首诗

  女儿的哭声

  为女儿的口琴曲

  寻常一夜

  诗意生活

  安居乐业

  沙克在百年后

  猫咪笑了

  我们家的手

  走的人还会回来

  我已经走得很远很远

  两个人的世界

  甜蜜的门

  好女人

  过年

  幸福,原来的日子

  这个春天阿忆长得快

  到了打扫秋天的时候

  一个人的中秋

  深刻的地方

  当我老了

  原地

  月亮快圆了

  生日

  寄给阿忆的梦

  示后人

  又一次为阿忆祝福

  家,一直都在

  小女的京城生活

  留言:生死帖

  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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