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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变的蓝天白云做深呼吸” ——读沙克的非洲组诗 张清华/文

 

  “对不变的蓝天白云做深呼吸”

  ——读沙克的非洲组诗

  张清华/文

  沙克自称“老资沙克”已经多年。究竟他“老资”的含义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只是想,大概是为了区别于所谓的“小资”。因为小资一般会显得肤浅些,有小情小调,却不会深刻,而这是沙克所看不上的。但问题的另一面是,不论老资还是小资,显然都带了文化或美学上的追求,有自来的“资”。这自然不是“资产阶级”的资,而是文化意义上的资历的资,精神资质的资,写作资本的资,可资用途的资……且什么东西一旦“老”,皮就厚些,也不怕别人嘲讽,与其被人视为“资”,不如干脆自诩,且直接升格为“老资”。

  以上纯属我的瞎想。上海人有个说法,叫做“老克腊”,大意指老上海的一种有格调的男士,不一定有特别不寻常的身份,但一定会有特别不一般的格调。这个词,要么是来自于英文“colour”,要么是“classic”,是颜色,或者层级之意,都可以引申为情调或者格调的意思。不知为何,我时常把沙克想象为一个类似于“老克腊”的身份,一个有不同寻常的品味的,有着追求别致的生活方式的人——他的履历,与上海那座老资扎堆的城市,或许有些连带关系或者毫无关系,却应有时空上的微妙感应。

  说了这么多,当然是为了谈沙克的诗。弄不准他的身份,便不会准确解读他的作品;反过来,如果读不懂他的诗,也大概不会明白他为什么叫老资沙克。

  沙克的这组诗,在我看来就是这样的一种:用了比较轻松和轻便的口语,表达其沉浸和深入的文化思考,或者生命态度。他刻意地让自己的语言脱离华美的不及物,而落地于日常性与细节化的宣叙,连描述都很少用,更遑论象征与隐喻。这大概是他从年轻时代作为“第三代诗歌”运动的卷入者身份那里继承来的,是一种相当定型的文化态度,或者诗歌观所决定的。怎么写和写什么,以什么样的风格调性来写,他都有自己的一定之规。

  但是沙克有非常自觉的精神与文化方面的“人设”,他不会允许自己的诗歌真的仅仅成为日常性的叙述,而必然在其中有各种深度设置,因为他是老资沙克,所以必然有其别致的,沉浸和内在的东西在。

  这组非洲主题的诗是怎么来的,我拿不准。从作为朋友的角度,我好像并没有听说沙克有在非洲工作或较长期的旅居。从作品看,比较大的可能,是他有一次或多次的旅行史,至少到了北非和东非的许多地方,如埃及、摩洛哥、东非高原的肯尼亚、埃塞俄比亚等,到了那里的城市、草原、丛林和沙漠。或许也可能是一次纯粹的“纸上旅行”,也未可知,但从诗中看,绝对是充满了细节意味与现场感的。

  这个当然很重要,我在想,没有现场经历,没有身临其境,很多感受是不会产生的,产生了也不会真正感人,所以这更像是一场浩大的旅行,是多个情境下悉心的观察与思考,那些自然、历史、现实的城市风情,没有身临其境的体验,很难写出如此丰富的感受。

  而且就地理差异而言,北非的埃及和摩洛哥,与欧洲文明与文化的关系非常之深,而东非高原的肯尼亚,则是黑非洲的高原与丛林,与前者差异巨大。

  都不管了,我们姑且设想作者,是用了相当漫长的时间,漫游了这两大区域,而且由此还以历史与文明的触角,思考了更多更远的问题——比如他还写到了纳尔逊·曼德拉,那位黑非洲的父亲,为南非独立而斗争了一生的黑人总统。

  让人吃惊的是,他一会儿是在马赛马拉草原,一会儿就来到了摇曳着地中海风情的卡萨布兰卡,一会儿还站在河马和鳄鱼的前面,一会就来到了四千年前的卢克索,这一切都被他整合为一种黑色的,或者褐色的文明,它们有着自古至今的连贯性,和某种总体意味,是一块有着莽野的自然蛮力,又有着久远的古老文明的巨大陆地。至少我在读这些诗的时候,产生了这样一种整体感。

  依照我个人的趣味,我最喜欢的,还是这一组诗中的《卡萨布兰卡》一首。如同电影史上的那部名片一样,这首诗把一个风情万种的城市的诸般侧面,都生动地再现出来。“忽闪忽闪/三种美人鱼摆动尾花/名字好听/白里透红的卡萨布兰卡//王宫,绿,清真寺,绿/五官偏蓝的尼格罗—欧罗巴/溶进大西洋的风和景/头巾随时散落/绽开曲身长腿的三个她”。将城市的主调与标志性的建筑,以印象派绘画的方式,斑驳交错地点染出来,并与那部著名的电影的形象,进行了暗自的接通与对应。

  里克咖啡馆,烤鱼香

  游在窗外的白鱼,乳沟深

  混血鱼的臀,翘向一月的迷情

  英格丽·褒曼还在扮演一只躲闪的猫

  怀旧的敏感两世通达

  这种蒙太奇式的印象叠加,如同一幅地中海风格的风情画,让人流连忘返,且浮想联翩。

  当然,最壮观和最令人震撼的,还要数开篇的一首《马赛马拉草原》。这块非洲大陆最生气勃勃的土地上,绽放着地球上最动人的生命史诗。沙克以叠加刻写的笔法,浓墨重彩地描画出了这一史诗场景,写出了“比胸怀大十倍,比视野大百倍的马赛马拉”。仿佛一只鹰或带着广角镜的摄像机飞过草原上空,他注视着这生命世界中的弱肉强食,丛林中固有的生存法则,它的血腥和残酷,壮美与永动,用他的刻意冷静的目光,与对生命世界中生存斗争的沉思,将我们带入了一个充满悖谬与感动的境地:“辽阔吗,壮丽,野蛮吗,静谧/比胸怀大十倍比视野大百倍的马赛马拉/对一只狮子扑倒角马无动于衷/对一群鬣狗撕碎羚羊……/一只猎豹咬断斑马的脖子无动于衷”。

  这就是生命世界的真相,生命史诗中永恒的伦理与悖谬。“眼神空茫的马赛马拉站在原地/遍体草茬,碎骨零落/对不变的蓝天白云做深呼吸”。

  作为《马赛马拉草原》姊妹篇的,还有《蓝天邈远如飞》《奈瓦莎湖畔之夜》《原野上的伞》《夜雨后的清晨》《这一角人类》诸篇,它们分别从不同视角,续写着这个生命世界的不同侧面,有安详的静谧,有飞翔的舒展,有星夜的柔情想象,也有烈日下的风景变幻。它们都可以视为沙克对于一首生命史诗的反复展开与变奏,正如《夜雨后的清晨》这样写出了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背后,一个个温馨美好的静谧时辰:

  织巢鸟起得早些

  叼着草叶细麻飞到合欢树的枝杈间

  就着旭日的柔顺光线

  摇晃脑袋,编织可旧可新的一天

  危机四伏与万象丛生中,生命的曙光照常升起。实在是太美了,这才是史诗的主题,虽然没有史诗的规模与长度,但却有史诗的灵魂与意义。

  除了自然部分之外,便是历史文化的寻访了,《卡萨布兰卡》是其中之一,而《踩点内罗毕》《纳尔逊·曼德拉》《入埃及》《碎瓷公主》都属于这一部分。这是时间之维,历史之纵深的部分,前者是空间与自然的世界,这是对文明的理解与造访。平心而论,我对这一部分没有什么资格给予评论,因为在我个人的履历中,非洲这块大陆,我只到过埃及,且只限于尼罗河终点处的开罗和亚历山大,对于上埃及的卢克索那些古文明之地还没有去过,所以很难做出有意义的判断。但是在笔者的写作履历中,也写过一首《曼德拉》,是纪念他去世的一首,与沙克诗的立意大概也很像,是对于他半生坐牢,为黑非洲的独立与尊严奋斗的一生的追祭。沙克所写,可谓深得我心。

  埃及是写不尽的,沙克写出了他的埃及观感,仿佛是沿着尼罗河顺流而下,他一路感叹缅想,把埃及的历史与现实交织一起。这感受与我去埃及时的观感很像,这古老的国家,经过了四次文明的断裂,依次被希腊、被罗马帝国、阿拉伯和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征服和统治,剩下来的,便只有金字塔、木乃伊和伟大的古代传说了。这谜一样的文明,甚至难以为今人作出解释,沙克写出了这复杂的感受。

  总体上,沙克的这组诗是当代诗歌中比较罕见的文本,书写非洲的自然与历史文明,对于中国的诗人来说,是一个相对陌生的领域,沙克算是一个大胆的试水者。需要交代的是,沙克近期出版了一部书写域外地理历史与人文风情的诗集《忆博斯普鲁斯海峡》,而在我读这组非洲主题诗时还没见到它,或许可以猜测它作为关联深厚的人类文明的认知背景,能够为非洲组诗的必然生成而非偶然出现作坚实的托底。作为朋友,我对沙克兄有着深远的阅读期待。

  

  张清华,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北师大国际写作中心执行主任。兼任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副主任,北京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等职。主要从事当代文学研究与批评,出版著作15部,诗集和散文集7部,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10年度批评家奖,省部社科成果一等奖,北京市教学成果一等奖,南京大学优秀博士论文奖,北师大教学名师奖等。曾讲学德国海德堡大学、瑞士苏黎世大学等。

  

  美而深刻的(组诗)

  常识: 黑非洲是人的源头。——题记

  沙克/文

 

  1、马赛马拉草原

 

  比胸怀大十倍

  比视野大百倍的马赛马拉

  一河弯曲向西,流入维多利亚湖

  往东眺望乞力马扎罗山顶的依稀残雪

 

  看动物世界冲过马拉河

  千万条腿一下子没入马赛马拉的草丛

  鳄鱼河马开合着两张大嘴

  被过河的鲜肉噎得在水中翻滚

 

  马赛马拉凹凸起伏着

  马赛马拉草原绿波荡漾着

  角马、野牛、斑马、羚羊埋下头去

  一片一片啃嚼他的胸怀

  把啃个半裸的山丘扔在他的视野里喘息

 

  辽阔吗,壮丽,野蛮吗,静谧

  比胸怀大十倍比视野大百倍的马赛马拉

  对一只狮子扑倒角马无动于衷

  对一群鬣狗撕碎羚羊……

  一只猎豹咬断斑马的脖子无动于衷

 

  马赛马拉被抽去痛感神经

  草根下鲜血蔓延

  马赛马拉草原被揭去脸面

  旱季的衰草茬中露出千万条腿

  冲过马拉河返回坦桑尼亚

  又兴奋了鳄鱼河马的两张大嘴

 

  眼神空茫的马赛马拉站在原地

  遍体草茬,碎骨零落

  对不变的蓝天白云做深呼吸

 

  看夕阳跌落,跌得慢,跌得真

  两种血色浸染了天地、胸怀、视野

  秃鹰裹着鲜红和金黄飞向虚远

  山丘、香肠树、灌木林变成黝黑的剪影

 

  一头野牛迈着孤独走到马赛人的村寨

  在仙人掌围栏外摇动尾巴

  圈棚中的奶牛绵羊打起了瞌睡……

  

 

  2、夜雨后的清晨

 

  一条鳄鱼趴在旭日的肩旁

  张大嘴巴打哈欠打出一串云泡泡

  它刚刚醒来

 

  马赛族少年拿着合欢树的枝条放羊

  姑娘夹着塑料桶去河边拎水

  他们刚刚醒来

 

  颠茄叶上挂着水珠

  长颈鹿的眼睛在树梢上眺望

  它们刚刚醒来

 

  披着红束卡穿着花裙子的他们

  与一身光泽的它们互相打招呼:将波

  我们刚刚醒来

 

  踩着草原漫步呼吸清新空气

  对他们和它们打招呼:将波——你好

  我是行者刚刚醒来

 

  织巢鸟起得早些

  叼着草叶细麻飞到合欢树的枝杈间

  就着旭日的柔顺光线

  摇晃脑袋,编织可旧可新的一天

 

 

  3、卡萨布兰卡

 

  忽闪忽闪

  三种美人鱼摆动尾花

  名字好听

  白里透红的卡萨布兰卡

 

  王宫,绿,清真寺,绿

  五官偏蓝的尼格罗-欧罗巴

  溶进大西洋的风和景

  头巾随时散落

  绽开曲身长腿的三个她

 

  宣礼塔一次次唱祷

  声震迈阿密海滩的金沙

  络腮胡子的国王端坐在行宫中

  真主无形而居在外墙涂粉的百姓家

  恋爱的男女揽腰搀手调子斐然

  或许法兰西,或许西班牙

 

  里克咖啡馆,烤鱼香

  游在窗外的白鱼,乳沟深

  混血鱼的臀,翘向一月的迷情

  英格丽·褒曼还在扮演一只躲闪的猫

  怀旧的敏感两世通达

 

  真主和国王

  顶天立地的主角

  握着摩洛哥权杖的情感手把

 

  红底子上绣着绿海星

  忽闪着多汁多味的卡萨布兰卡

  

 

  4、蓝天邈远如飞

 

  蓝天下云朵悬停

  云朵下羚羊群低头挪走

  羚羊群下长着无边无际的青草

  青草下堆积着阿伯德尔山脉的红色火山灰

 

  在肯尼亚中部高原

  一只吃饱了青草的羚羊离群而去

  低头往绿地毯似的山坡上爬

  经过青紫的兰花楹

  经过灰绿色的烛台大戟和平冠的合欢树

  经过一个石柱时它抬头看了看

  进入面前的灌木丛林

 

  我跟随那只羚羊的目光落空

  虚眯的眼角:扑过一条翘动的斑尾

  灌木丛林里黑静静的

  灌木丛林里藏了什么危险

  山顶上云朵悬停云朵上蓝天邈远如飞

 

  5、蓝天之城

 

  圣托尼里的琴声歌声

  嘟里嘟里

  跟着白帆蓝身的船漂过来

  自爱琴海飘到地中海的西南岸

 

  海涛拥抱山地的精灵

  意志和想象伴随舍夫沙万

  嘟里嘟里

  敞门的人家住着蓝脸先知

 

  嘟里嘟里

  屋角墙头闪动着通灵的猫眼

  舍夫沙万,穹庐近地

  油油蓝的两种神性不停地打闪

  屋顶站着卫星接收器

  每天领读锦绣封面的古兰经

  山窝中开启万家灯火

  泄露阿拉伯语和拉丁语的梦呓

 

  嘟里嘟里

  若问哪里最迷幻

  舍夫沙万的蓝色阶梯直通琼宇

  

 

  6、这一角人类

 

  还是他

  沉到东非大裂口的谷底

  摸一摸水下的伤

  曙光升起了

  乞力马扎罗山的安全感

 

  尤加利树挂着独木舟似的叶子

  把手伸向皮肤黝黑的天门

  探试云霄深浅

 

  高原的肩头

  披着透孔的麻布

  树林的舰队飘落无数的独木舟

  驶入上古的河川

 

  追逐角马的鬣狗

  把性命维系着农牧业

  朗朗乾坤下,咧开血口傻笑

  带着阿姆哈拉语的口音

 

  长得像瞪羚的孕妇

  赤身躺在辣椒的热浪里

  少女们在爱接吻的玫瑰花丛中

  酝酿石油和香料

 

  用不着雅致的餐具

  用瘦长的手指抓取咖啡果和苔麸

  沙漠的大嘴草原的咽喉

  呼出味觉的沧桑感、知足感

 

  还是他

  这一角人类,埃塞俄比亚

  在尤加利树下挣扎、疗伤、迁移

  生得短暂,活得自在

  在宿命的怀里延续后代

  升入云霄,或,沉潜于泥沙

 

 

  7、碎瓷公主

 

  饲养一批蚂蚁把龙年请柬搬上船

  出海去东非拉姆岛,用汉言汉语诉求海浪

  发还六百年前沉落的绸、玉、琴

  还有罗盘、枪箭、金元宝

  这些还不够。必须请出海底的一位公主

 

  我那个骑驴的土著义兄

  拿到请柬后带领那一批蚂蚁

  在拉姆岛的海域寻找芳踪……结果

  他把驴卖了买船票,带回

  沉落之宝,重要的是那一袋碎瓷:

  玉体的鳞片,细看青光幽闪

  波涛中立着善女红耍大刀的属龙美女

  我不习惯叫她姑奶奶的姑奶奶……

  心里叫她碎瓷公主

 

  全球化的海水没有漫过本地的堤坝

  海鲜族却占尽了城区水池

  牡蛎、海蜇、鳕鱼、鲈鱼的姿和味

  比不上我外公那支祖宗的公主

  我饲养的蚂蚁都是孝顺的好孩子

  是泥草之灵,垒起礼义之家,诗书之榻

  土著义兄爱上这个家不回东非了

  留在本地伺候碎瓷公主

 

  兴奋啊。碎瓷公主回老家来定居……

  我天天都为她写赞美诗

  情绪的波涛中,土著义兄念念有词

  恰英尼斯,斯瓦希里,恰英尼斯,斯瓦希里

  蚂蚁们结队跳舞……情绪的澎湃中

  那一袋碎瓷在我的头顶复圆了

  她身披釉彩衣,眼放龙鳞光,她口吐兰花香

  她善女红耍大刀啊我的姑奶奶的姑奶奶

  看那精神还要率船队走海闯洋

 

  

  沙克,书写者,言语者。60后,生于皖南,居住南京。先后做过多家媒体杂志编职,高校兼职教授,北大访问学者,政府、教育及文艺机构顾问等。现从业于文艺研究、文艺编辑及文艺协会。文本有诗歌、散文、小说和文艺评论等。曾获若干全国性文学奖和文艺评论奖。兼任中国文联主管的《中国文艺家》杂志副总编辑、艺术总监。

 

  原载《鸭绿江》文学期刊2022年5月第9期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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