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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山如海 残阳如血——傅抱石和他的家人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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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山诗意

  画《江山如此多娇》,足足用去五、六担水

  1959年,北京十大建筑基本落成。其中最重要的,当数人民大会堂。关于人民大会堂的正厅该如何装饰的问题也紧接着被当作重要议题提了出来。据说,专家们献计献策,提出的方案有十余种。集中起来,大致三类:浮雕、漆画和中国画。最高决策者很快否定了前两类,确定了绘制大型中国画的方案。

  接下来便是绘画内容和由谁绘制的问题。几乎没有任何争议,画面上应该展现祖国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的景象,并以传统中国山水画的绘画艺术来表现。相关方面很快定下基调:画出毛主席诗词《沁园春》“江山如此多娇”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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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抱石(左)和关山月创作《江山如此多娇》

  谁能胜任这项“既有政治意义,又有观赏价值”巨制的重任呢?一大批著名的中国山水花鸟画家被有关方面提了出来。在征求郭沫若的意见时,他说:傅抱石当之无愧。而关山月的岭南风格也是独树一帜。如若二人合作,一定是珠联璧合。

  八月刚开了个头,北京的通知就传到了南京傅抱石家中。傅先生刚刚结束韶山写生归来,尚未好好休整喘息,见来了此通知,非常兴奋,随即重整行装,匆匆北上。他和关山月先后到达北京,下榻前门的东方饭店。这里也是他们的临时画室。当时正值盛夏,北京处在建国以来最酷烈的炎热之中。但东方饭店却是另一番景象,这里门窗紧闭,灯光日夜明亮。画室设在大宴会厅,桌椅早挪至一边,一张特大画桌置于中央,画桌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这里就是两位中国顶级大师工作的地方。

  草图不断被否定。十天过去,他们从十幅画稿中选出一幅最满意的。那是一片银白的世界,冰凌的白雪覆盖着绵延的群山,神秘的宇宙透出无限的魅力。画稿展开,摊在几位领导同志的面前。北京市副市长吴晗和文化部齐燕铭看了,都说不错。陈毅副总理也在场。他说:好,有气势,果然是一片“北国风光”。郭沫若说,无论是意境还是笔墨,都达到了二位最高水准。傅抱石、关山月果然不负众望。但是,几位领导也提出了一些意见,其中最突出的就是希望在正稿上能表现出“日出东方红”的景象,“应该表现出新中国的希望来。”

  一天清晨,傅抱石刚刚起身,房门就敲响了。门一打开,他怔住了:服务员陪着陈老总来了。陈毅身着睡衣,显然是刚刚起身。

  “我是为那幅画来的。请关山月过来,一道再谈谈。我是个急性子,沉不住气,肚子里有话,不吐不快呀……”话不多,意思明白。他说雪景好看,但不合适挂在这个地方。

  傅抱石大受感动。

  很快,又一幅大型画稿完成了。它被送到人民大会堂去征求意见。周恩来总理也前来参加审看。后来,傅抱石在他的一篇文章中说,他们“给我们提出了许多宝贵指示和精辟的意见:太阳画得太小了,天空灰调子太大,与雄伟的建筑物显得不相称……”又说:“中央领导同志提出:应该把画面加高加宽,把太阳画大,不妨夸张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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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如此多娇》

  其实,太阳已经画得够大了,不比草帽小。对此,傅抱石当时有些犯疑惑:太阳画那么大合适吗?周总理似乎看出他的意思,建议把画稿挂起来看看。画稿一旦挂起来,视觉效果立刻不一样了,太阳显得很小,“如同鸭蛋黄”,他后来这样比喻给夫人罗时慧听。

  9月20日,这幅高5米、宽9米的巨幅国画完成了。9月27日,毛主席为画作题写了“江山如此多娇”六个字。当然不是直接书写上去的。毛主席一共写了三条,让画家挑选。选中了其中一幅之后,由傅抱石的弟子、美术理论家兼画家沈左尧放大临摹上去。效果不错。任务完成后,傅抱石和关山月分别获得毛主席的手迹各一幅。傅抱石获得这幅墨宝后,即装入镜框,悬挂在画室的门头上,整整六年。直到文革爆发,墨宝突然失踪,之后一直不见踪影。

  罗时慧先生对我说,当时画画的条件可没有现在这么好。大热天,也没有空调冷气。电风扇倒是搬来了几台,但不能用。风一吹,纸张掀动起来,怎么画呀?傅抱石又是个胖子,好出汗,一边画一边擦着头上、身上的汗,很麻烦。每天能拧出几面盆的汗水。画具也是特制的。有些大笔和排笔竟有一米多长,如同扫帚。调色均用大号面盆,一摆五、六只。渲染一次画纸,就要用两担自来水。“你们看,全部画完,要用多少水啊?”罗时慧这样反问笔者。她说,所用的墨那真是好墨,是故宫收藏的精品。每天磨墨就有专门的两个人,从荣宝斋请来的。那时还没有今天这样的国画墨汁。画完成后,揭画裱画也是相当困难的。荣宝斋特派了8位高手,硬是一寸一寸地、小心翼翼地从东方饭店移至人民大会堂。然后再一寸一寸地装裱到正厅那座大墙壁上去。

  画作完成后,傅抱石和关山月都把自己的夫人接到北京,一同在首都度过了建国十周年的国庆日。

  留下未完成的“山水”

  1965年5月下旬,享有盛誉的国画大师傅抱石,应上海市政府之邀,接受了为刚刚竣工的虹桥机场大厅作画的任务。

  上海方面表现极为热情。傅抱石一到,上海的党政军、文艺各界纷纷出面宴请,几乎每顿饭都有人安排好。况且,人人皆知傅抱石先生有个喝酒的嗜好,因而,宴席上必有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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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山(1959年)

  在和上海市主要领导人商量后,画稿内容确定画毛主席的故乡韶山风景。韶山是傅抱石熟悉的地方,1959年他曾专程去那里写生。后来又出版了一个写生画册《韶山》。韶山,是他得心应手的题材。但在虹桥机场实地考察后,他发现自己的素材非常有限了。这座机场将是新中国第一个国际航空港,非同寻常之地,一定要画成功。他向各位领导提议,希望能在起草前再去一趟韶山。领导们很是支持。在上海的几日,主要是应酬。盛情难却,何况有好酒?当然,也少不了替新老朋友舞动笔墨。总之,他是在十分兴奋的状态中度过的,甚至上海民航局邀请他乘飞机观赏上海市容,他也是一破惯例,欣然答应(因为血压高,他是从不乘船、坐飞机的。他自称“是陆军,不是海军,也不是空军”。)

  9月28日,他回宁休息,准备国庆一过,即去上海完成画作任务。

  当天下午刚到家,就有客人光临了。这时候他感到疲倦不堪,没有了往日的神采。来客见状,不敢打扰,早早离去。晚饭后,他将自己关在画室小憩。家人也不敢过去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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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到毛主席故居处风景(1959年)

  9月29日上午,傅抱石没有同往日一样早早起身,夫人也没有催,让他继续睡觉。有客人来,也没有叫醒他。直到9点,夫人见他仍无动静,便让女儿益璇上楼看看。益璇上楼喊了几声,不见回音,下楼禀报:“爸爸睡着了。”

  罗时慧感到不对,旋即上楼亲自察看。此时傅抱石已经不在床铺,而是移至沙发上了。他半躺着,一只手无力地垂向地面。罗时慧大声呼唤,但不见回答。于是赶紧将他送往医院。

  在宁五家大医院最著名的专家应召而至。专家们确诊,是脑溢血症。一个又一个治疗方案在紧急的讨论中产生。最积极的办法就是将病人的脑腔打开,实施脑手术。但能否成功,谁也没有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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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山诗意(1964年)

  这个残忍的方案遭到了夫人罗时慧的坚决反对。专家们只得左右迂回,以各种保守办法救治,但终不见有效反应。傅抱石在沉默中渐渐停止了呼吸。

  傅先生的画室墙壁上有一幅山水画,只是勾出山水的轮廓,尚未着色,也无边款题字,墨迹还未完全干透。这是大师留下的最后作品。因为两天后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庆纪念日。这位世界知名的画家病逝的消息被推迟了一周才公之于众。

  傅抱石谢世8个月后,中国爆发了文化大革命。

  傅抱石的心病:长子与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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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抱石全家福,前排左起:罗时慧、傅益玉、傅抱石、傅益珊,后排左起:傅益璇、傅小石、傅二石、傅益瑶。(1963年)

  傅抱石生前不止一次对人说过,他一辈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两个孩子,一个是长子傅小石,一个是长女傅益珊。

  小石的绘画天份早在重庆金刚坡时就已经显露。一次郭沫若上门拜访,不巧傅先生外出。郭先生和小石说了两句话便告辞。傅先生归来,小石说有位伯伯光临过。傅先生问小石是谁?小石随手画出了其人面容。傅抱石脱口而出:“郭公!”后一问,果然。

  解放后,傅小石考入中央美院版画系,并且很快成为该校高材生,被称为中央美院的“四大才子”之一。又被学生推举为学生会宣传部长,表现相当活跃。1957年反右,傅小石第一个被定为“右派学生”,赶出学校,进了农场接受“改造”。

  1957年反右开始,傅抱石率领建国后第一个美术代表团访问东欧七国。归来时,他躇踌满志,兴奋异常。他从机场回到北京和平饭店下榻处,第一件事就是把小石召来吃饭,和他共享欢乐。

  小石后来回忆说,那晚父亲喝了许多酒,非常开心,说话滔滔不绝。而我却是无话可说,因为我已经被划定“右派学生”了。但是我实在不忍心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他。他是难得那么兴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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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小石左笔自画像

  半年后,傅抱石才知道儿子的“问题”。一位北京的朋友在信中向他透露了这个消息。傅抱石得知后长时间没有说话,并且默默流下了眼泪。他痛惜一个人才,一个爱子的不幸,然而为父的他,竟丝毫没有办法。

  几年后,一次进京,他见到陈毅副总理。他想把儿子事向这位直率的首长说一下。还没开口,陈毅却说话了:“你儿子傅小石的事你知道了吧?”傅抱石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他只有点点头。陈毅问:“有什么意见没有?”傅抱石沉默许久,说:“还是服从组织的决定和安排吧。”

  后来,当有传闻组织上打算把儿子安排到青海强劳时,他坐立不安。无奈之余,他鼓起勇气向北京的陈老总提出请求:“能不能让小石回江苏改造?”1961年,小石回到了江苏,继续接受“改造”,一直到“摘帽”后,才回到江苏省美术馆工作。

  长女益珊也是个自幼聪明的孩子。她是家里最早的共青团员。1957年考入南京化工学院,曾担任该校团委书记,成天不知疲倦地忙碌着。1958年“大跃进”,“大炼钢铁”运动中,益珊更是全身心投入,忙得天玄地昏,昼夜不知归家,终日食宿在小高炉旁。连床铺都省了,干脆和衣睡在水泥地上。钢铁究竟炼出了多少,她一点都不知道,只感觉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经常失眠,出现了严重神经衰弱。后来又发生“打摆子”,浑身颤抖。然后就吃“奎宁”。再后来,眼前出现“五彩金花”。1959年的某一天,她突然精神失常,说些谁也不懂的话,以后便什么话也不说了,怎么诱导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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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抱石全家福,后排右一为傅益珊

  医生诊断后说:“这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并且断言:“她一定有过神经衰弱的先兆。”医生问其父母:“难道你们一点都不知道?”傅抱石夫妇被问住了。

  罗时慧告诉笔者,那一夜,傅抱石没有睡,第二天便生出一头白发。

  这个时候,傅抱石才开始为这个女儿东奔西走,到处求医问药。香港、日本,只要有好药,花多少钱也不在乎。有一次为一副中药,竟花去了一万元。那时的一万元是什么概念?但是,只要有一丝希望,他就要尽全力抓住。他到处打听相关信息,他经常带着益珊外出,或游玩,或上餐馆。有次浙江省政府派人前来特邀傅抱石作画,他也带着益珊一同前往。傅抱石一生画了近三千幅山水、人物、花鸟画。其中专为孩子画的仅有五幅。家人后来发现,这极有限的五幅,竟全是为益珊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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