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里,《拔根芦柴花》算是扬州里下河地区流传比较广的一曲歌谣。我喜欢听此曲,源于母亲喜欢唱此曲。
第一次听母亲唱歌,好像就是这个季节,春分过后,清明将至,燕子归来之时。那天,细雨绵绵,雷电闪烁,母亲执意让我穿上雨披,随她撑船去湖荡的秧田施肥。我不解地嘟哝:“下雨天还去啊?”母亲含笑说:“就是要趁着雨去,春雨贵如油呐。”
我家的小船,系在门口小码头的树桩上。母亲搬上一袋化肥后,解开缆绳,用竹篙轻点树桩,提醒我说:“坐好,开船啦”。
蒙蒙烟雨中,河边的柳树和芦苇,轻烟一般缭绕着河道。柳树已经伸展出嫩嫩的绿叶,泥滩上芦苇的旧根丛中,一些鲜绿的芦芽破土而出,越看越多。一些不知名的水鸟,不知道它们藏在周围哪个角落里呢喃。一群野凫出没于小船的左右,忽而钻入水中,忽而从水下突然冒了出来。我用手划水,挑逗水中的这些小精灵们。这些嫩绿,这些精灵,在大自然中囚禁了整整一冬之后,又开始新的周期,这是生命在春天里的必然。
恍惚中,我不经意间听到母亲哼起了家乡的小调《拔根芦柴花》:“叫呀我这么里呀来,我呀就的来了,拔根的芦柴花花,清香那个玫瑰玉兰花儿开。……”
我惊讶地回望母亲,只见她正熟练地将竹篙戳入河底,用力地撑船,竹篙一弯,身体的曲线和竹篙的线条配合得很是匀称,有一种说不出的恰到好处的韵律和美感。随后她又将竹篙顺势提起,轻轻贴着船舷,左右调整着船向,轻松中流露出自信的惬意。
我坐在船头,迎着风,淋着雨,喉咙里有点痒痒,一阵一阵地咳了起来。母亲见状,将船停靠在芦苇滩地,俯下身,用力地拔起几根芦苇的根,递给我说:“在水中涮涮,嚼完它们,咳嗽就会好些。”
我最早认识芦苇,是从认识它的叶子开始的。
五月五,过端午。有一年端午节来临之前,母亲让我和她一起去芦荡采摘芦叶。我调皮地将一片苇叶卷成筒状,把口捏扁,做成苇哨,吹响起来。这怪怪的声音,立刻惊动了附近芦苇丛中的鸟儿们,只见一些颜色不同的鸟儿不时地从芦苇荡中飞出,有的扑棱棱飞起又飞落,有的鸣着飞向天空,有的在芦苇的梢头斜掠盘旋。
我费了不小的劲,终于采摘了半篮子的芦叶交给母亲。母亲却摇摇头说:“采错了,这是芦荻的叶子,不是芦苇的叶子。”芦荻?我惊愕地看看母亲篮子的芦叶,她的芦叶比我的宽大。母亲告诉我:芦苇与芦荻像是孪生姊妹一般,生在一处,长在一起,不易分辨;区别在于,芦苇的茎秆粗壮些,芦苇的叶子宽大些,所以摘下来可以包粽子。
回家的途中,母亲在船上给我讲了一个女娲补天填海的神话:女娲曾经来此芦荡采集过芦苇,把芦苇堆成一座山,又一座山,然后把芦苇点燃,终于炼成五彩石,得以补天;最后,女娲又把芦苇的灰烬填进海里,于是填出了广大的平原。
到了家中,母亲开始忙碌开了。用大木盆装满清水,把采回的芦叶浸泡洗净,再放入锅中煮开。糯米是自家种的,米粒小,两头圆,昨晚已经用水泡好。此时,母亲在院中安静地坐下,取两片粽叶,展平交错成一定的宽度,卷成圆锥状,左手捏住粽叶,右手舀入糯米,把圆锥状以外部分的粽叶封住顶部,再将蒲草的一端咬在嘴里,用蒲草的另一端缠绕粽子,扎紧,扎紧。一个粽子在她麻利的手中,很快包裹成了,顶端三个角,煞是好看。
端午节,除了吃粽子、鸭蛋,我还做芦笛。此时的芦苇杆,节节空心,节里的芦膜,是天然的笛膜,薄如蝉翼,柔韧有余。贴上这样的芦膜,吹出来的音色就会洪亮清脆,悦耳动听。可母亲说我选的芦膜,有点厚,吹出来的声音太单调。于是,她带我来到不远处的风车旁边,挑了株芦苇,认真地制作芦笛。制成后,她静静地吹起了《拔根芦柴花》的曲调,笛音中不仅有芦苇野趣的音色,似乎还有水乡妇女插秧时的号子节奏。
“春去苇叶青,秋来芦花白。”芦花的美,是属于秋天的。入秋后,芦苇的叶子略带枯黄,芦花开始怒放了。一眼望去,水波粼粼,芦苇摇曳,芦花放白,那连片的芦花迎着初秋的风,随意飘摇,清雅飘逸,散发出一种草木所特有的清香。到了暮秋,飞絮飘逸的芦花,会悄然消逝,根枯入泥。
母亲看不出秋天的芦花究竟美在何处?但她却笃定地认为:芦苇的真正用处在于冬天。
到了收割芦苇的季节,清晨露水未干,母亲与邻居们早早出现在芦荡里。此时,芦荡里的水早已干涸,她们沿着小路的边沿,围着高大的芦苇丛一字儿排开,挥动锋利的镰刀,割倒粗壮的芦苇。芦苇高大的身躯在弯弯的镰刀下,一排一排地倒下,芦苇的边界不停地在缩小。她们好像是一群春蚕,正在啃噬这巨大的“芦荡桑叶”。
等初冬的寒风彻底吹干芦苇之后,她们将粗壮的芦苇挑选出来,留着冬闲编织之用,其余的卖给县城附近的造纸厂。
满载着芦苇茎秆的船队,在母亲头船的带领下,由湖荡进入古邗沟水道,再经子婴船闸入里运河。此时的里运河,看上去有点宁静,宁静得仿佛想听她们唱歌似的。于是,她们亮出嗓子,前呼后应,曲子很是丰富,有《拔根芦柴花》、《九九艳阳天》这些民歌,也有《锣鼓车》《绣兜兜》《格冬代》这些地方小调。
《拔根芦柴花》这首民歌,曲调优美,歌词上口,原是“邵伯秧号子”,来源于一个传说:古时候,一位名叫“莺歌”的女孩很有唱歌的天赋,却在六月十九观音会对歌比赛前夕,她的嗓子突然哑了。恰巧,一位老中医路过这儿,让她到湖荡里拔根芦柴花煎水服用,连服三剂,果真药到病除,最终获得“歌王”称号。从此,《拔根芦柴花》在邵伯湖四周流传开来。
大约是1956年吧,省里的音乐人来此采风,对《拔根芦柴花》进行了加工整理,歌曲中穿插了玫瑰、玉兰、芙蓉等花卉的意象,以及蝴蝶、鸳鸯等自然元素,营造出清新自然的艺术氛围。不久,在“全国民间文艺调演”中,雪飞以质朴的歌声和欢快的节奏,展现了劳动者劳动时的欢愉,受到周总理的表扬。
1958年,中央文化部下放干部刘炽来到扬州宝应劳动锻炼,他对这儿的民歌很感兴趣。他坐船走遍每个村庄,与群众同吃同住,为宝应的民歌秧号子记谱,创作出《在这里,我栽下第一棵秧》、《千里运河水流长》等极具水乡韵味的民歌。回京后,他以宝应民歌《锣鼓车》和《拔根芦柴花》为素材,专门为宝应电视台和宝应广播电台谱写了《开始曲》。
进入冬天,母亲将那些留用的芦苇,先剪下芦花,放入枕头里、粗线手套里、冬鞋里,再将一捆捆芦苇堆放在屋檐下。
农闲的时候,她和姑姑一起干起编织芦苇的活儿。
芦苇的茎秆比较脆,容易折断。使用前,母亲将其平摊在地上,喷些水,然后“上磙子”来回碾压。“上磙子”,是方言,意即放在石头磙子下。
我好奇地问:“为什么要碾压呐?”
母亲笑着说:“芦柴(方言,芦荻和芦苇的合称)有小脾气,碾压后方才听话,才能有韧劲,才能成器,就像你一样。”
编织一张芦席,母亲大约要花上半天的功夫。吃完早饭,她就坐在门口的空地上,迎着初升的太阳,芦苇的篾子在她灵巧的手中上下跳动。她像一位魔术师,左手抬,右手压,挑一压二,挑二压三,或交叉、或平行,一根根篾条在她粗糙的手下,上下翻飞,错落有致。跳动的篾子,像绸带,也像水浪,有起有伏。手中的篾子越来越短,座下的席子就越来越长,而她的双手却越来越皲裂。手疼难忍的时候,我见母亲拿出哈利油,涂抹在口子里,用布条子缠绕,再用针线扎紧。
姑姑编席子的时候,喜欢唱“格冬代”的秧歌小曲,母亲还是唱她最喜爱的《拔根芦柴花》,都好听,我是她俩最忠实的听众。
十九岁那年,我离开家乡,从此我再也没有听过母亲唱歌。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经中的蒹霞,即今天的芦苇。芦苇栖身水边,无枝有节,杆叶似竹,一株微小,一片苍茫。芦苇纯朴而富有个性,不择土壤,不惧风雨,只要有水源的地方,都能看到芦苇那随风飘舞的身影。还有那芦花,那洁白的花魂,最会惹人生情,抽空了细柔的苇茎,却丰富了秋的神韵和气质。
母亲没念过什么书,自然也就看不出芦苇的这些诗情画意。但她知道芦苇何时萌动、何时抽芽、何时健壮、何时花穗、何时收割,她考虑的是如何用清香的芦叶做成鲜美的粽子,如何将芦苇的茎杆编织成更多的芦席,卖上个好价钱,供给儿子读书。这就是她的生活逻辑,一辈子就这样。
“芦花白,芦花美,花絮满天飞,千丝万缕意绵绵,路上彩云追,追过山,追过水,花飞为了谁?大雁成行人双对,相思花为媒。”
《芦花》响起,我的思绪立刻回到故乡的芦苇荡。芦花的美,美在成片怒放,美在淡雅素洁,美在轻如柔云,美在随意飘摇,美在秋高气爽的意境。
此时此景,我怎能不想起我逝去的母亲?母亲的美,美在撑船时手持竹篙的曲线和自信;母亲的美,美在包粽子时手拿芦叶、嘴咬蒲草的专心和神态;母亲的美,美在为我制作芦笛时的温情脉脉和号子节奏;母亲的美,美在编织芦席时灵巧的手指和皲裂的口子;母亲的美,美在勤劳朴实、平淡温情、歌唱人生的境界。
快要清明了,油菜花开,梨花风起,这一黄一白的花,在我眼里满是思念母亲的色调。
“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母亲,您昨晚的托梦我已牢记,我且将此文作为我的祭品遥寄给您。叩拜,叩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