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初书坛谁人第一?最有名者为“三宋二沈”。“三宋”者宋璲、宋克、宋广,“二沈”者沈度、沈粲。清人杨宾最称赏宋克“克字仲温,能行、楷,而章草尤佳”,又说“二沈三宋俱有名于国初,余仅见仲温书,谓可追拟古人”,分明就是说宋克第一。
宋克是吴郡长州(今苏州市吴县)人,他的书法除了对苏州地区文人产生影响之外,松江、嘉定、太仓等吴中地区书家多受其沾溉,其中尤以松江书家为多。他41岁前生活在元代,自幼家富收藏,于历代法书名迹耳濡目染,后又师事于元末书家饶介,书艺大进。宋克的书法渊源于魏晋,“深得钟王之法,故笔精墨妙,而风度翩翩可爱”。在师承方面,明人解缙在《春雨杂述》中则揭示了赵孟頫、康里巎巎、饶介、宋克这一传承过程。至于宋克所擅长的书体,今人黄惇说:“宋克最擅长的书体是小楷、章草及狂草与章草的糅合体。”
宋克最有名的书法作品主要是小楷和章草。其小楷杰作是40岁时所书《七姬权厝志》,被后人视为颇得钟繇神脉的法书,可比美于王羲之所书《曹娥碑》和王献之所书《洛神赋》。吴湖帆在《丑簃日记》中谓是书“似欹而正,似疏而浑,真具天然之美也”。
探讨宋克的章草创作及成就,不妨先从章草书法的源流和发展说起。东晋时期,书法艺术的发展达到高峰。当时的草书流行的是被称为今草的新体草书,为了和这种草书相区别,流行于两汉的那种字字皆独立而不相连贯的草书就被称为章草,大致就是我们今天所见汉代竹木简上的草书。章草属于一种较为古老的书体,魏晋以后即为人所罕习,南朝则有梁代的萧子云以擅章草称于当时,至隋唐复渐趋衰微,故欧阳询曾有“章草几将绝矣”之叹。唐人张怀瓘在《书断》中所列擅章草者仅数人,亦只“能品”。到了宋代,这种书体几成绝响。当时虽偶有地方士子勉力习学,结果却未必令人满意。由于宋代书法积弊深重,元代大书家赵孟頫乃大倡“复古”,篆书、隶书等古老的书体方得以复兴,章草也逐渐回到书法创作者的视野之中。因“复古”而“复兴”,章草可谓搭上了一艘“顺风船”。由赵孟頫、邓文原等人的身体力行开始,之后的康里巎巎、俞和、饶介、杨维桢等人刻意为学,章草书法在元代书法创作中蔚然成风,构成了书法史中一道独特的景象。这无疑为宋克的章草学习和创作提供了较为坚实的现实基础。在他一生的创作中,章草或狂草与章草糅合体的书法作品确实占了不少的比例。
宋克流传下来的章草作品以临仿《急就章》为著,现存有三种,分别是故宫博物院藏本、天津艺术博物馆藏本和北京市文物局藏本。现藏故宫博物院的藏本为纸本手卷,由10张纸粘接而成,乌丝栏界,共160行。卷首题“急就章”,后系自跋一则:“庚戌七月八日,偶阅此纸,爱其光莹,遂书皇象急就章,计十纸,共壹千九百余字。行笔涩滞,不成规模,岂敢示诸作者,聊以自备遗忘耳。东吴宋克仲温又识。”庚戌是明洪武三年(1370年),这时宋克44岁,正值壮年。他说“偶阅此纸,爱其光莹”,说明这卷作品的纸质是非常光滑细腻的。纸张质地是否光洁密致是古人判断纸张优劣的重要标准,纸张越是光洁就越容易表现用笔的细微之处。细鉴该卷笔迹,锋颖毕露,使转流便,而宋克后面说的“行笔涩滞,不成规模”不过是他的自谦罢了。
宋克《急就章》的审美价值在哪里,它在赏析宋克的章草书作及评价其成就方面有何意义?
自来章草的法帖主要有《出师颂》《月仪帖》和《急就章》。前两者传为晋代索靖所书,但字数较少,《急就章》则有近两千字,因而更利于学习。它原本是汉代的童蒙识字课本,现在发现的汉简上的《急就章》都是用隶书所写,魏晋时方以章草书写,最有名的是三国吴人皇象的写本。皇象的本子在北宋时被叶梦得刻石于颍昌,明正统间杨政又将叶氏本翻刻于松江,并将残缺处以宋克的临本补足,就是有名的“松江本”,这是今人目前所能见到的最早的《急就章》版本。元代章草得以复兴,出现了许多版本的“皇象《急就章》”,赵孟頫、邓文原、俞和都有临本传世,足见作为章草学习的范本,《急就章》要比《出师颂》《月仪帖》更为广泛适用。
“松江本”据称是最接近皇象原迹的范本。皇象的书法风格一向被视为“古质”,但细观这个本子似乎已不算“古质”,而略显“今妍”,这可能是后人摹刻时出现的种种原因所致。宋人黄伯思说:“章草惟汉、魏、西晋人最妙,至逸少(王羲之)变索靖法,稍以华胜……”“稍以华胜”的“华”即华饰,指用笔上增加了华美的成分——书法的发展在技法上总是越来越向华美的趋势发展,技艺随时间打磨得越来越精致,王羲之章草“稍以华胜”正是这种内在逻辑的体现。
那么,顺着这个逻辑穿越七八百年,“妍”就应该变本加厉。在元人那里,他们自然将章草的“妍”发挥到了极致——赵孟頫、邓文原如此,宋克自亦难逃。我们再回过头来看宋克的《急就章》,他借助于纸张的“光莹”,在“妍”的表现上并不输于两位前辈。
一般而言,“爱妍而薄质”是人之常情,但过于“妍美”或“妍媚”反易招致一些鉴赏家的非议,认为是“俗”。宋克这种妍美的章草书风自然会招来持异议者,詹景凤就批评说:“气近俗,但体媚悦人目耳。”王世贞则批评为:“波险太过,筋距溢出,遂成佻卞。”宋克的这本《急就章》出锋与收锋都很显露,运笔婉转迅疾,就算拿以“媚”著称的赵孟頫所书的《急就章》相比,也未必谢之。所谓“体媚悦人目”原本并不是一件坏事,只要是一种自然的呈露也就无可厚非。从宋克的《急就章》中,我们确实看到他通过章草这种古老书体将“妍美”发挥得淋漓尽致。至于是否“俗”,则言人人殊。
宋克对《急就章》的爱好与学习贯穿其一生,可谓至死不渝。在他61岁去世的那一年,他还在书斋中临写了一遍《急就章》,这个本子现藏于天津艺术博物馆。该藏本与故宫博物院藏本相比,面幅要小许多,所用纸张也略为粗糙,没有栏界。对于一个书家而言,时光过去了近20年,他的书法应更趋于老成。确实,这卷《急就章》虽然面幅上比他44岁时所书的要小,但风格更趋老辣,由于没有了栏界,笔与笔、字与字之间显得更为呼应,雄浑朴茂,一气相生,不经意处时露天机。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着重介绍故宫博物院所藏的宋克早年所书《急就章》?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法度的谨严,二是内容的完整。清初宋荦在卷后的跋尾中评论道:“仲温先生书不拘于一格,此仿古尤其精意之作,如此气韵于唐诸大家无多让也……细玩用笔,端谨而法备,流传数百年神采如新,真奇宝也。”这是宋克章草书法中的一件“精意之作”,特点在于“端谨而法备”。我们还可从明人周鼎所写跋中寻求论证,他写道:“仲温《急就章》,有临与不临之分。临者全,不临者或前后段各半而止;或起中段,随意所至,多不全。若临摹则不能不自书全。予所见盖不可指计矣,独此卷全好可爱,第对临欲规矩不失,故不有纵意处耳。”周鼎所言“规矩不失”“不有纵意处”,正可与宋荦的观点相印证。他指出这是他所见宋克《急就章》中文字最全最多的一本,也就是第二个原因——内容的完整。周鼎是明成化间人,所见宋克所书的《急就章》内容完整者已是稀有,而此卷犹“流传数百年神采如新”地保存到了今天,则不能不说是件“奇宝”。
自王羲之父子始,书法在技法上已臻极则,充分展示和确立了书法的传统经典范式。而再要依循这种范式,精益求精、踵事增华,对后世的书法家而言,无疑是极大的挑战。章草这种古老的书体,在王羲之手里“稍以华胜”,至赵孟頫、邓文原等的手里,则益为精致,那么,将精致推向极致的应该就是宋克了。